母親由村到鎮,由鎮及城,十幾年間連續遷居多次,遺失或丟掉的舊東西無數,唯獨那口黑不溜秋的破爛鏊子舍不得丟棄,一直追隨著進了小城。現在,我知道,母親對它寄予了深厚的感情,或者說鏊子本身與母親相依為命。
那口鐵鏊子實在不起眼了:通體黝黑,有小圓蓋點那么大小,皮薄,四周鑄有三根齒。平常用它的時候,隨便找幾塊磚頭在飯屋或者當門一角那么一支,幾把碎火燒來燒去的,用完后不經意地往“夾貨道”抑或屋子旮旯里一擲,下次想起它來時再找。但我母親卻極其喜歡和珍愛它。
我小的時候,我們家經常使用這種鐵鏊子,主要用它攤煎餅。母親用三塊磚頭橫起來把鏊子三個齒墊平,姐抑或是我就蹲在近旁燒火,但母親常嫌棄我們火燒得“不到頭”(口語,即“不均勻”),就一個人一手燒火,一手攤制,那鐵鏊子燒的騰騰冒煙氣,母親就喊我們到堂屋去端白瓷盆,那瓷盆老厚老沉老笨,滑不溜秋的,我很大了才端得動,盆子里母親事先已將雜面團子和好了(地瓜面與高粱面子),扯下一塊團團,有甜瓜那般大小,母親握在右手里,先由鏊子中心開始,一圈圈往外趕,就看母親那手似陀螺弧形旋轉,一陣“咝咝”“嗤嗤”之后,薄薄、焦黃而油亮亮的煎餅下鏊了,想吃酥口當時吃,愛吃軟口等會兒吃,酥酥軟軟,香甜可口,比地瓜高粱面餅子好吃多了。
彼時里鄉村很窮,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有這種鐵鏊子。村里人不僅用它攤煎餅,還用它烙“咸食”(用菜葉抑或是槐花等與面子攪拌加鹽混合后烙制的一種餅子),生活好了之后,還烙單面餅、發面餅、厚餅、油餅。
隨著年齡的增長,記憶里仿佛這種鐵鏊子使用頻率也愈來愈少。有時候母親就在鐵鏊子上面給我們踏菜餅吃。這種鐵鏊子踏出來的菜餅(一般都是韭菜餅),夾餡鮮亮,味香爽口,比現在大街上叫賣的不知好吃多少倍。就像現在城里人吃雞蛋,還是感覺“土雞”蛋好。不知是因為人們懷舊,抑或是真如此!但我們全家都喜歡吃母親踏制的這種煎餅和菜餅。
搬到小鎮之后,母親就很少做煎餅了,一是因為很少有地瓜面高粱面原料,一是因為也沒有煊柴,更重要的是母親說:“還做那干啥?好吃的那么多!”
八年前母親入住小城,搬家的時候,我發現鐵鏊子被母親收拾到箱子里,我主張扔了,說黑不溜秋怪臟的,可母親卻說:“它有什么臟的,不就是灰么?你們不都是吃著它長大的?!”母親堅持留著,說她以后還有用的。可是搬城里八年了,我母親卻一次也沒用它。
前幾日家中收拾房子,我無意中又發現母親的房間里擱著那把舊鏊子,就對母親再一次提出扔掉算了。母親搶白我說:“這不用你操心了,我看著它心里踏實。”
回到我的居室,我晚上卻睡不著了,就想母親的話,越想越覺得話里有話……唉,難道它不僅僅是個鏊子嗎?
李學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