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大美人。膚色不算白晰但很有光澤,兩只烏溜溜的大眼睛特別有神,不愛說話,似乎兩只眼睛已有了足夠的表達。只是天薄佳人,十四歲便沒了娘。懷著巨大的悲痛幫爹照顧年幼的弟弟,一晃,竟二十二歲了。眼見著同齡的伙伴花各有主,爹著急起來,多方打聽,四處托媒。這時,他在張莊的表姐找上門來,唯一打動她的條件是:中專畢業。于是答應見一面。“我兄妹六人……家徒四壁……”黃白凈子,唇厚卻口才極佳的他,一下便攫住了她的心。
談婚論嫁后便隨他回家認門。善于幻想的她其實并不信他的話,不相信儒雅的他會和貧窮有這樣緊密的聯系,以為是他的謙詞。家境卻比想象中還要不堪。結婚第二天,作為婚服的中山裝上衣和條絨褲子便沒了蹤影,問之,答曰:“借的明子哥的,還了……”無耐,心已屬彼,覆水難收,所謂的白手起家便是如此。
婚后有相繼四個兒女出生,還有五個未成家的弟弟妹妹。她彎下筆直的腰桿,盤起齊腰的長辮,兩只描龍繡鳳的手深深扎進未出閣時父親從不讓她染指的黃土地。春天,和姐妹們去田里剜各樣的野菜,從樹上擼各樣的樹葉。粗飯難咽,日子一長,喉嚨撐粗,也眉不皺眼不眨了。夏天,頂著最強的日頭去村北五公里處的北河灘割青草,回來晾干打捆,秋后賣出去換點油鹽醬醋和針頭線腦。秋天,每日摸黑起床,頂著冷嗖嗖的晨風拉著板車走半個多小時,到大公路兩側的壕溝里搶掃落了一晚的樹葉。冬天,則去收完莊稼的地里撿拾遺漏的玉米秸或棉花柴,有時把人家刨完地瓜的地再重翻一遍,撿些落下的地瓜填補家里幾個永遠填不飽的小肚皮。
足以與生活的艱難困苦抗衡的,除了一張張迷人尚不知愁味的小臉,就屬每晚煤油燈下他抑揚頓挫的朗讀了。昏黃的煤油燈下,她手指靈巧地穿針引線,他抑揚頓挫地清喉朗讀。炕沿上幾顆小腦袋并排躺著,好動的手腳也被迷人的聲音捆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只有晶亮的小眼睛忽閃閃眨著,宛如暗夜里的星星。“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她也會跟孩子們一起背。“你是我的女人……”是她最喜歡的一部小說中最喜歡的一句。《哦,香雪》常讓她想起美好的少女時光和她要好的姐妹們。
有時也會因生活的窘困生出短暫的絕望與怨氣,她會質問“你說的給我的幸福呢?”“一定會的,不遠的將來……”“我說的家徒四壁……”他囁嚅。她無語。“家徒四壁”,這四個字曾是照亮她心扉的一道光束,從沒聽人這樣介紹自己的家庭,自信的口吻,文雅的用詞,在她聽來比家藏萬貫差不到哪兒去。這四個字,也是刺入她生活的一道利劍,從未設想過未來是這樣殘酷與折磨。
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如春雷炸響,甘霖普降。一場及時雨,遍灑神州大地,也灑進每個農人的心田。六口人分到七畝地,她像伺候孩子一樣伺候那塊寶貝地。肥料可著勁地上,水足足地澆灌,一年下來,糧滿倉,谷滿囤。她看著滿院的糧食笑,他看著她笑,孩子們圍著糧囤追打著笑……
春天來了,她圍著雪白的絲巾,傍著推車的他,春風吹動伊已剪短的秀發和重新挺起的腰桿,看著泛綠的麥苗,她愜意地哼起好久不唱的歌謠。
后來,又在公社技術員的指導下種了三畝棉花。雖然打理起來非常麻煩,卻合了她心靈手巧的優勢。一年下來,已見存款;兩年下來,數字大增;五年后,已算可觀。她扳著被勞作粗糙的手指,算著能蓋一座大瓦房了。
于是,次年的老屋前面,便矗立起一座紅磚包皮的五間掛瓦房和一個方方正正的大院子。
孩子們都很有出息,在他的熏染和教導下,個個成績優異。大女兒二女兒常把雙百的試卷托到她面前,她笑靨如花。
中專、大學……一張張通知書漸次飛進家門,一只只小鳥展翅離巢,他們不舍著,卻也開心著。她烏亮的發絲被歲月吸蝕著光澤和油脂,挺直的腰桿也略顯彎曲了,唯一不變的是一雙充滿希望和幸福的美目,光芒不減。
一晃,鳥兒全部出飛,熱鬧的家變得安靜甚至有點寂寞了。春種秋收,只有那塊寶地還一如既往地陪伴著他們,扳指一算,竟整整四十年了。記不清在那地里灑過多少汗水,也記不清共打過多少糧食和棉花,只記得那塊寶地在各個階段給家庭帶來的富足和歡樂。
最小的兒子也成家立業了,勤勞如她。經過幾年奮力打拼,在城里買了高檔的電梯房,兩套,對門。
周末,孩子們開車接二老到城里看房。
草長鶯飛的季節,桃花嬌美地綻滿枝頭,柳絲如少女的秀發迎風飄舞,喜鵲在枝頭歡快地追逐啼叫。花紅葉綠的小區游廊畫棟,曲水清幽,如詩如畫。她轉頭對他輕語:“這景兒真美,像從你讀的詩文里脫出來的”。
兒子把磁卡在電梯門口輕輕一滑,眨眼功夫,就飛升到十樓。進得房門,雪白的墻壁晃得她伸手擋了擋額頭,他也愣怔片刻,兩對眸子含淚對望。良久,異口同聲說出一句:“家徒四壁——”。樓下,震耳的鞭炮聲噼噼啪啪響起,一朵碩大的煙花恰好在窗前炸開,五光十色,玄幻而又真實。這,正是她心中幸福的模樣。
他和她,就是我敬愛的父親母親。他們的愛情,在貧瘠的荒野上發芽,在富饒的沃土里開花,終于結出幸福的碩果。他們最常掛在嘴邊的,除了那年初相識,就是那場及時雨。
李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