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利
我爺爺被我老爺爺花錢雇的一幫土匪給槍崩了。一切行動都是瞞著我奶奶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冬夜神不知鬼不覺悄悄進行的。天剛放亮,我老爺爺就領著一幫街坊四鄰到解決我爺爺的那個山谷收尸,他一邊走一邊哭哭啼啼地訴說早已編好的來龍去脈。“沒心肝的土匪,綁票得了贖金還殺人,真不仗義!”老爺爺兩眼噴著怒火蹣跚著領著眾人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走著。
到了目的地,立時驚得我老爺爺目瞪口呆,現場根本沒有我爺爺的尸首。老爺爺立即吩咐眾人四處尋找,結果一無所獲,甚至連血跡也不曾發現。老爺爺在寒風中僵立在那兒,如一根枯死的木樁。
我老爺爺在眾人的攙扶下回到了被我爺爺敗落了的家。從此,我老爺爺一病不起癱在了炕上。
我奶奶擔當起了照顧我老爺爺的責任。她一直在默默地操勞中盼望著我爺爺歸來,盼望著我爺爺戒掉大煙像從前那樣過日子。
我爺爺從前可是左鄰右舍公認的勤快小伙兒。我家憑借著祖上留下的基業和我爺爺精明的持家理財之道,在全村是數一數二的富戶。可是不知什么時候,我爺爺染上了大煙癮,先是變賣家當,后是坑蒙拐騙,攪得一向平靜的小村四鄰不安。前幾天的一個中午,我老爺爺躺在炕上睡著了,我爺爺便也躺了過去,一點一點地往里擠我老爺爺的身體。老爺爺在睡夢中打了個哈欠,滾進了炕里,露出了身下唯一一件值錢的虎皮褥子。我爺爺強壓住心中的喜悅輕手輕腳地將它抱起,一溜煙似的跑進煙館。
我老爺爺在憤怒之中就雇了土匪,除這孽障。不知出了什么岔頭,愣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老爺爺朦朧的雙眼充滿了孤獨、悲哀和驚悸,他麻木地看著我奶奶。我奶奶很是認真地給他拾掇著因大小便失禁而弄得污穢不堪的被褥。“別等那孽障了,找個好人家,嫁了吧,有我做主,誰也不敢說什么!”“爹,是不是您老嫌我不孝順?我以后改還不成嗎?”我奶奶凄苦地說。“不是,在我們家只是太苦了你。咱家多多少少還有點家當,全給你,只當是我陪嫁了女兒。”“不,我死也不嫁。”奶奶的臉上呈現出堅定不移的神色。這時,她的眼睛仿佛跳動著泛著白光的青魚。我奶奶愛吃魚,我爺爺在沒沾大煙之前,總是一天弄一條魚來。冬天里,河水封了凍,我爺爺就背著柴禾,用火將冰化開,下上絲掛和倒鉤。在那些日子里,我爺爺給了我奶奶刻骨銘心的幸福和快樂。
日子如門外的風,在不易覺察中過了好幾年。老爺爺的病日益加重,一種永決人世的恐懼攫住他破碎的心。他看到我奶奶爬滿皺紋的臉和日益蒼老身影,就覺得很對不住我奶奶,兩行混濁的老淚順著兩腮侵潤著枕頭。他就情不自禁的將瞞著我奶奶雇人殺我爺爺的事全抖了出來。我奶奶聲嘶力竭,號啕大哭。在哭聲中,我老爺爺閉上雙眼再也沒有睜開。
掩埋了我老爺爺。我奶奶開始到處尋找我爺爺的蹤跡。她一直堅信我爺爺還活著,她找遍了她雙腳能到達的任何地方,一無所獲。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村子里的人早已將我爺爺忘得一干二凈,唯獨我奶奶的心中活著他活生生的形象。
在我父親生下了我的那一年,我奶奶瘋了,破敗蕭條的山村天天閃現出她踽踽而行的背影,棗木疙瘩似的臉上流露著痛苦而悲傷的表情,遇到村人或過路人,總是說著伴隨我一同長大的那句話:“看到我當家的了嗎?”村人也就流露出惻隱之情,勸慰道:“看到了,看到了,在外做生意發了財,眼瞅著不幾天就能回來。”我奶奶就孩子似的歡快地拍著巴掌。
山上的野棗樹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改革開放后的上世紀八十年代,殘破的小屋換成了紅磚大瓦房。奶奶腿腳也不大靈便了,成天呆在床上念念叨叨。
這一天,我家的門口突然停了一溜小汽車,說是我爺爺從臺灣回來了。
爺爺鶴發童顏站在屋當央同村人敘不完的舊情。爺爺說當年是我奶奶給的那塊連心鎖救了他,子彈穿透棉襖又碰到連心鎖上,皮肉根本沒傷著,爺爺就勢裝死活了一條小命。人們這才想起了我奶奶。村人把她攙扶到爺爺跟前,我爺爺早已淚雨滂沱,他顫巍巍地伸出雙手想握住我奶奶干癟的手。我奶奶很生氣地將手藏到身后,疑惑地看著站在面前的我爺爺,說道:“你看到我當家的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