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先圣
那年月,農村的供銷社里每到過年就做一種點心賣,當時叫“果子”——一個長方形的小紙盒子,上面有一層粉紅色的油光紙,紙上印著“糕點”的字樣,用土色的紙繩子打成十字花系起來。盒里放很多種物件,有蜜角、糖三刀、封糕、糖丸子、炒糖等。大約五角錢一盒,每家過年總要買一些。為了防止被狗貓老鼠偷吃,父母會把點心用一個籃子盛起來,再把籃子吊到房梁上。
這樣的點心,是用來年后走親訪友的。年后,到親戚家去看望,至少要拿兩盒點心,親戚家留一盒,然后再回一些自家的土產,一般是蒸的包子、饅頭之類。
我憶起小時候,我們那里有一個王鋪村,村里一個叫來印的人走親戚的故事。他家很窮,有六個姑姑,自己也沒有找媳婦。
按我們那一帶的風俗,過年后侄子看姑姑是必須的。可是,他沒有錢買那么多點心,他每年就花五角錢買一盒。
過了年,從初二開始看姑姑,他就開始一家家走親戚了。
第一家自然是去大姑家。到了大姑姑家之后,問了安,拜了年,吃過飯,到了下午離開前大姑留點心的時候,他會盯著點心對姑姑說:“大姑,我就買了一盒?!贝蠊谜f:“孩子,我不留你的‘果子’,你再去走別人家,我給你回一些包子、卷子、干糧和熟肉。”
如此一圈六個姑姑家走下來,他家的包子和過年飯菜能吃到二月二,而那盒點心仍在。
所以,在我們那一代,小時候,記憶最深的一句歇后語是:過年來印走親戚,凈賺不賠。
有一年春節,母親帶著我到距離我家有五六里地的姨姥姥家里去。那時的我大約七八歲,去的那個村子有個很奇怪的名字,叫三官廟。那時生活困難,姨姥姥又是一個人住,兒女都早已經自立門戶。
姨姥姥的房子十分破舊,屋里東西很少,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幾個小凳子。床上的被子也很破舊。姨姥姥已經80多歲了,身體幾乎彎了九十度。姨姥姥看見我很高興,不住的喊我的乳名,摸我的頭,然后去床頭的枕頭下面摸出來一個紙盒子,從盒子里拿出來一包點心。
我印象最深的是點心上面貼著一張紅紙,用紙繩打個十字花系著。她哆哆嗦嗦地用枯瘦如柴的手從小盒子里拿出點心給我。點心肯定是別的親戚看望她的時候給她的,但是她一直沒舍得吃??墒?,當她把點心拿出來給我吃的時候,卻發現,那些點心都長了長長的綠毛。姨姥姥用手沾了水擦那些點心上的綠色的毛,擦一塊就放到我嘴里。我吃不下,那長了綠色的長毛的點心有了惡心的霉味。我把吃到嘴里的點心又吐出來。但是,姨姥姥卻一直在用手沾了清水擦點心,一直往我嘴里填。一會的工夫,一小盒子點心都被姨姥姥擦干凈了。
盡管我一塊也沒有吃下,但是,這么多年以來,我只要吃點心的時候,眼前立刻就浮現出姨姥姥給我擦點心的情景。姨姥姥看我的眼神,那雙枯瘦如柴的手,姨姥姥往我嘴里填點心的動作,都歷歷在目,就像是發生在昨天的事。
我當時就知道,姨姥姥給我吃的發霉的點心,是她能夠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之所以發霉,是因為她不舍得吃放得太久。我當時在回家的路上就對母親說,等我長大了要買很多很多的好點心給姨姥姥吃。
可是我的愿望沒有實現,沒有兩年姨姥姥就去世了,她到離開這個世界也沒有能夠吃到我買的點心。
幾十年過去了,這些記憶一直儲藏在我記憶深處,每到過年的時候就會浮現在眼前,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