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清
父親說,我離不開泥土的咸味。
很多年以來,父親在飯桌上總喜歡說這句話,他呷一口米酒,滋吧滋吧嘴,好像牙齒咀嚼的是那捧他離不開的泥土。父親的身上都是泥土的鹽堿味,坦白地說,我不喜歡父親的泥土味,甚至討厭靠近父親。在日子喝口水也結冰的饑荒歲月,我不止一次地設計過,走出那片厚重的土地。我不肯像父親一樣,天還蒙蒙亮,雞鳴三兩聲,就披衣下地,踩一地的曙光,墾荒。為了多收獲一些谷物,父親不停地掄著镢頭,開出一塊塊田地,翻整,撿出雜草石塊。犁好的地,像祖母的木梳子,規規矩矩,方方正正。
父親每每墾出一片地,就吩咐我去小賣部打一斤酒,母親上灶,炒幾個田園小菜。他像一個凱旋歸來的將軍,計劃著在新開的地上,種經濟作物,不僅有馬鈴薯、西紅柿、茄子,還要有糜子和甜高粱。
父親說,土地結出的果實是最綠色環保的。那些年,當叔嬸大娘家置辦了噴霧器,給土地噴施農藥時,父親依舊堅持,人工處理雜草。
他不許土地被化學物質熏染,不讓土地有一絲一毫的傷害。當鄉親們噴灑完鋤草劑,站在村口白楊樹下聊天的時候,父親頂著驕陽,裸露著古銅色的脊背,正一鋤一鋤,彎著四十五度的腰,耪草。人們取笑父親,放著柴油機不用,身體遭罪,圖啥?父親微笑著說,就圖土地不被污染,長一些純綠色的蔬菜,家人吃得舒服,泥土也不會遭罪。
我多么渴望走出這片空曠的土地!我知道除了發奮讀書,考上大學,就沒有別的可能離開土地,離開父親汗味的人生。
可土地一次次用它豐腴的果實喂養了我。小學六年級時,我很想擁有同桌芳芳一身漂亮的牛仔褲。穿著藍色牛仔褲的芳芳,在班里備受關注,她像明星一樣活在人們的視線中,而我穿著母親縫制的粗布衣衫,坐在芳芳一邊是如此土氣。在芳芳帶動下,好幾個女生都穿著一套牛仔衣褲,在校園開出一朵朵藍花花。
我回到家,給母親要牛仔衣褲,母親將鍋底刮得卡吧卡吧響:“你爹土里刨食供你倆讀書,哪有錢買恁貴的衣服?!?/p>
我眼淚汪汪,不吃晚飯。夜里,家中的木板門被輕輕抬開,父親從地里回來,聽母親說了此事,沒吱聲。
第二天下課的時候,我在操場上遛跶,聽到有人喊我,回頭一看,父親穿著褪了色的中山裝,腳上的農田鞋還粘著一層干了的泥巴,右手拎著一只塑料袋子,站在我面前笑呵呵地說:“丫頭,我一大早趕集口,賣了頭幾天摳的藥材。吶,這錢拿著,趁空去買你稀罕的衣裳吧,我大老粗,不會挑,路上注意安全啊……”
父親塞在我手里的錢,一角的、五角的、一元的,一張張散發著濃濃的父親的味道,土地的味道。
高考落榜,父親勸我再復讀一年。再苦再累,有土地在,有父親在,就有讀書的錢。父親咬著牙站著的堅持,在那一刻,像一片土地,在我腳下蔓延瘋長。
后來,我住進了城市。夜晚,再也找不到鄉村的那一縷月光,在各種香水充斥的空氣里,我突然想念生長在老家大地上的父親的味道,土地的味道。
我頓然發現,我的每一步成長之路,無不是父親和土地,以他們寬廣的胸懷,扶著我走到今天,我一直是踩著土地和父親的肩膀,去了遠方。
現在,父親仍然守著幾畝土地,春華秋實,拒絕進城。
每次回去探望二老,我緊挨著老父親,聞聞他身上的汗味,土地的味道,似乎又行走在舊時光的大地上。
貂皮、羊絨,再貴重的衣著也掩埋不了,我們源自骨子里的泥土味兒,那是父親種給兒女的樸實,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