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清
村莊不能沒有樹,所以,祖父在的時候,春天來了,他從鄉(xiāng)里買一茬楊樹刺槐樹苗子扛回家。把房前屋后的堤壩栽滿。他對樹的敬仰,時常讓我感動。
沙坪屯干旱無雨的天氣,谷物豐收的年景清得可數(shù),祖父栽下樹苗后,他挑著木桶,到屯子那口荷塘擔水澆灌。祖父擔著水,唱著民歌,我像一尾魚追隨在他左右。
樹苗在祖父精心護理下,抽出了新的嫩芽,煥發(fā)了勃勃生機。
老宅的周圍被楊樹槐樹梨樹簇擁著,儼然一個世外桃源。我喜歡在夏日的午后,和祖父以及三伯他們,在樹蔭底納涼,祖父搖著蒲扇,講過去的故事。陽光將樹枝的剪影,折射在地上,一幅美麗的圖畫,充滿著無限的夢想。
我讀中學時,一天黃昏,門口來了一輛四輪車,幾位伐木工人,同父親討價還價,買走了幾十棵碗口粗的刺槐,說是蓋房子。并相中了那兩棵最像樣的楊樹。
父親做不了主,問祖父。八十高齡的祖父,一根木頭拐杖敲著地面啪啪響:“不賣,多少錢也不賣。堂子,住家過日子,樹是房子的風水,不能砍,砍了破壞了風水,對后人也不好。”
兩棵白楊樹留了下來,日益蒼老的祖父,曾經(jīng)在飯桌上和父親說過,其中一棵楊樹可以給他建一所房子,父親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的眼中噙著淚水。
那一刻,我才明白,樹是一個村莊的標簽。也是承載父輩先人的“抽屜”。
祖父不止一次地叮嚀過父親,有一天把他的家安在早逝的祖母身邊。
后來,我慢慢知道,祖父為什么對樹木如此深情。
當年,高粱撐起一片青紗帳,菊花遍地黃的季節(jié),祖父趕著一架驢車,到三十里外的莊子娶回祖母,她一下驢車,看著三間石頭房四周連棵樹也不存,生氣地說:“怎么不栽樹呢?樹是一家人的風水。”
祖父記住了祖母的話,婚后,開始栽樹。
祖父最終睡在那棵白楊樹打造的房子里,祖父是在果實飄香的晚秋,聽著白楊樹杈上三四只烏鴉的聒噪后,果斷叫父親鋸倒一棵白楊樹,晾曬了一些日子,請木匠三叔在院子內(nèi),叮叮當當,鑿刨了一周,造好了房子,涂了鮮紅的顏色。
祖父那時候還指點著三叔,如何如何做,一臉的寧靜安詳,好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第二年清明給祖父上墳,墳包后面齊刷刷鉆出很多楊樹苗。任其自然生長,幾年光景,祖父祖母睡覺的家園,也挺拔著一株株白楊。
村莊的樹,我不清楚它的數(shù)目,不過,人有著樹木的名字,我鄰家大姐是在五月生的,那時,桑椹墨紫墨紫,熟透了。大爺勤快,摘了一碗桑椹端回來,憨笑著說,吃吧,犒勞你的。大娘就給大姐起名桑椹。
桑椹姐愛吃桑椹,兩家合用的溝幫兒,栽了不少桑椹,桑椹繁衍得極快,桑椹姐與屯子的毛愣談戀愛時,就鉆桑椹樹蔭里,茂密的桑椹樹林,人扎進去,就如進了汪洋大海。只聽此起彼伏的布谷叫聲,此外什么也看不到。
我讀初一的那個夏天,前院的男生柳樹,拽著我的手,進了桑椹林子里,他依在樹干上,眼睛脈脈含情地瞅著我:“嗨!長大后,做我媳婦唄。”
我羞紅了面頰,一轉(zhuǎn)身跑出桑椹樹林,我無法回答柳樹,未來有著太多的不確定性。
離開村莊住進城市,一張車票縮短了我與村莊的距離。
每回,父親佇立在屯口,像一棵樹,展開一片鄉(xiāng)情和親情的綠蔭,等著我的歸來。
大包小裹送我返城的母親,車子走了很遠很遠,她依舊樹一樣種在原地,揮手,再揮手。
我有理由相信,一棵樹就是一個村莊,祖父的祖父是樹,父親是樹,到了我這一代,父輩栽下的樹蔭,乘涼的人越來越稀少,兒女們都去了遠方,偶爾回來一趟,對村莊慢慢失去了記憶。若干年后,只剩下樹木在風中,進行一次又一次對人類的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