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柱山
一個人和一座城,常常會有一種神秘的聯系。當往事淡如煙縷飄然散去,留在記憶里的便唯有淡淡憂傷的詩意了。
那時,德州城很小。小得純樸且有點羞怯。
上世紀八十年代,地區文化局經常舉辦各類文學創作學習班,斯時,我和幾個文友幾乎每年都要聚在一起,爬格子之余或是晚飯后,就圍著海子轉悠。
夏日的傍晚,華燈初上。到處充滿一片溫柔的朦朧。
品嘗過特色小吃,幾個文友意猶未盡,索性拐頭向西,南拐下坡,過鐵路橋去看運河。
忽然發現左前方柳隙間有燈光閃爍。兩個文友爭論正酣,趁他們不注意,我拐上一條斜叉小路,獨自朝燈光走去。沒走出多遠,前面出現一片水,水邊一座小木屋。小木屋的形裝就像現在的木板房,從木屋窗口泄出的微弱燈光形成昏暈的一抹。在水泡的另一邊,隱約可見靠岸停泊的木船,桅桿上掛著昏昏欲睡的小馬燈。船上有人汲水,水桶發出很響的吱扭聲。過后,依然是蟬叫蛙鳴,朦朦朧朧。
月亮照在水面上。又大又圓。
這是我見過的最大最水靈的月亮,沐浴在水里,濕淋淋的,充滿生氣。
我走過去,看見一個扎著羊角辮兒的小姑娘,正對著水上的月亮發呆。看樣子,她是被水中漂浮的月影深深吸引住了。看上去,她不過七八歲的樣子,挽著褲角站在淺水里,情不自禁地伸出兩只小手,小心翼翼地去捧水面上的月光。銀色的月暈從她指縫間流淌下來,滴瀝成一片細碎的星光。她玩得很投入,對我的到來毫無覺察。在她的身后,放著一只白色塘瓷臉盆。不用說,她是來這里舀水的,一時貪玩,便下水捉月亮了。“小姑娘,你是在撈月亮嗎?”問過之后雙后悔,因為這個問題好像不值得她回答。她看我一眼,輕輕甩著兩手,莞爾一笑。“天這么晚了,快回家吧!再晚,你爸媽該不放心了……”“她搖搖頭。”“告訴叔叔,你家在哪?”
她依然不回答,只是羞赧地用手撩起水花,把水上不聽話的月亮弄亂了。“你能不能告訴叔叔,這么晚了,舀水干什么?”“俺給爺爺擦身子,爺爺的腰不好。”
小屋里傳來劇烈的咳嗽聲,接下來是一個老人的詢問聲:“丫頭,在哪里呢?”“哎,爺爺,俺在這吶!”
女孩答應著,朝屋子那邊看一眼:“爺爺怎么啦?”
老人在喘咳:“沒咋。”“你爸爸媽媽呢?”
女孩歪了一下頭,大約嫌我話多,嘬嘬嘴作出一個稚氣的動作。隨后又扔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出遠門了,月亮圓的時候才回來……”
我的心不由怦然一動。
劇烈的咳嗽聲又從小屋里傳過來。
女孩突然對著屋子說:“爺爺,俺就來,就來!”說著,拿起放在岸上的白塘瓷盆,兩手捧著,輕輕對準月影兜下去,想把她舀進盆里端走。
調皮的月亮從盆里跳了出來,做著鬼臉。
女孩端起半塘瓷盆水,整個身子搖搖晃晃。對她來說,那只瓷盆實在有點太大了。水從盆沿濺出來,又是一片星光。“我來幫你端吧。”
她搖頭說:“俺自己行!”
忽然,她回過頭來問:“嗨,你有孩子嗎?”
我騙她說:“當然有,跟你一般大。”
她想了想說:“那,你也快回家吧。”
說完,女孩半弓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將半盆水端進木屋里去。
我充滿好奇地悄悄尾隨其后,但又不忍心冒昧打擾屋里的爺孫倆。我默默站在屋旁邊的柳蔭里,屋子里傳出祖孫倆的對話。
爺爺說:“你剛才跟誰說話?”
女孩說:“沒跟誰說話,是蛤蟆叫喚。”
女孩說:“爺爺,俺給你擦擦身子,涼快。”
爺爺說:“不用,爺爺自己來。”
女孩說:“爺爺,你說,爸爸什么時候能回來?”
爺爺說:“想爸爸啦?”
女孩說:“也想也不想,爸爸說話不算數。我們拉過勾,他騙人。”
爺爺說:“等爸爸回來,一定讓他給你道歉。仗打完了,你爸爸也該回來了。你媽媽不是去部隊了嗎?也許是什么事絆住了腳。我不是跟你說過嗎?等月亮圓的時候,你爸媽一定會一齊回來,我們倆一起等他們。”
女孩說:“月亮圓了,他們真的會回來嗎?”
爺爺說:“真的!爺爺不騙你。月亮圓了嗎?”
女孩撒謊了:“爺爺,還沒有……”
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眼淚突然涌滿眼眶。我知道,那時中越自衛反擊戰已經結束,后面的事再不敢想下去。這時,不遠處傳來呼喊聲,大約幾個文友怕我迷路。我強忍住哽噎,一聲不吭,順著來路急速返回去。
猛然抬頭,天上月色慘白,有迷霧一樣的東西在飄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