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雨
人到中年,不知道為什么,在喧囂繁雜的生活間隙里,總感覺有一束模糊的光在搖曳,遙遠卻親切,冥思苦想后發現,那束溫暖的光,竟來自于遙遠的童年時,村里碾坊的煤油燈。
在我記事時,上世紀70年代的偏僻小村里,人們雖然已經不再挨餓了,但大人們生活中、口中最敏感的詞匯仍然是:口糧。年幼的我們每天面對的主食是玉米面的窩頭、餅子,偶爾還有地瓜面的窩頭。白面饅頭唯有待客或過節時才能吃到。
那時村里還沒有通電,記憶中童年的夜晚總是特別黑,特別漫長。
夜幕降臨時,偶爾的也有讓我高興的節目,那就是全家出動,到村頭的碾坊去磨糧食。當時沒有電磨也沒有機器磨,推碾子成了每家每戶,隔三差五的重要“工作”,所有的吃食——小麥、玉米、地瓜干、高粱,都得經過人工推碾子,碾壓成粉或者脫殼后再加工成食物。
碾坊在當時可算是村里不可或缺的重要公共設施了,大都建在村頭的空地上,雖然地位舉足輕重,但卻十分寒酸:一間土坯房,有門框和窗框卻沒有門窗。房子中間是磚砌的圓形的磨盤,上面臥著一盤不知服務了幾代人的大石碾,碾上有軸和四個粗笨的框,框上有斜孔,供推碾子的人把木棍插進去推動大碾。碾房的一角還有一個磚砌的臺子,是放推磨用的簸箕、笤帚、篩子等家什物件和在上面篩糧食用的。
碾坊當然不收費,24小時開放,但人們白天都在地里刨食,到了夜晚,月亮升起來后,碾坊里才燈影晃動,人影憧憧地喧鬧起來。
忙時碾坊需提前預訂,主婦們要事先在磨盤上放把破笤帚或者舊簸箕,表示自家先用,后來的需排隊。
日暮,一家人吃過簡單的晚飯,全體出動。前面一個人提著一盞搖搖曳曳的煤油燈引路,后面有背糧食的,有拿碾杠的,有端簸箕的,還有頂著篩子的,浩浩蕩蕩,整整齊齊,仿佛去參加運動會一般。
推碾子可是個分工明確的活兒,母親先把磨盤仔仔細細掃干凈,然后把提前曬好的糧食均勻地倒在上面,孩子們則把自家帶來的碾杠插入碾盤上的斜孔,隨著父親一聲吆喝,大碾盤被“啟動”了,糧食清脆的爆裂聲猶如溪水流淌在山石間,孩子們歡呼雀躍,腳步輕盈,母親則加快腳步,跟在后面,隨時隨地把崩到外面的糧食往里掃,保證不浪費一粒糧食。
隨著大碾子一圈圈的轉動,碾盤上的糧食逐漸由顆粒狀變成粉狀,在大家感到疲憊的時候,父親終于喊停,母親用大笤帚把碾盤上的半粉狀,半顆粒狀的糧食掃成一堆,在碾房一角的平臺上過一遍蘿,把粉狀的裝進口袋,然后把顆粒狀的再倒在碾盤上繼續碾壓。
簡陋的碾坊里,煤油燈光搖曳,孩子們時而跑跑走走,時而隨碾杠起伏跳躍,歡笑聲穿過長夜和夜空中偶爾滑落的流星一同刻在年輪里。
那時我們還年少,母親尚未老,誰也沒覺察生活的清貧和歲月的艱辛。一切都那么美好。
現在想來,恍然大悟——原來時隔這么多年,那束微弱的光,之所以搖曳到現在,是為了照亮我來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