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四五月,正是風景如畫的時候。連綿的山脈起伏縱橫,寬闊的沅水蜿蜒而過,碧溪渡口春風潑綠,幽幽篁竹青脆欲滴。掩映其中的茶峒如古老的使節一般,在斑駁的染布缸上,在河邊停擺的孤舟里,誠懇地保留著歲月的刻痕。
當岸邊的老船夫沖你揮手,問你要不要渡河時,時空便驟然綻開一條縫隙。踏進這條渡船,便是踏入《邊城》那一頁的光陰。
故事發生在20世紀30年代,煙雨空濛的湘西一角,在那座茶峒小鎮里,有一座建在半山腰的白塔,透過湖水波光粼粼的反射可以看到翠翠的家和爺爺的船。日子像沉入古井般,平靜無波。直到有一天,小溪流驚起了一道愛情的裂痕,赤誠的少年每晚踏著月色登上渡口對溪的高崖之上,為心愛的姑娘唱三年六個月的歌。自此,那個純潔的女孩在睡夢中聆聽自己心上人的情歌,就像林間的云雀銜來了遠處的星光。
沈從文先生用明凈透徹的筆觸,營造出了一座精神烏托邦似的原鄉。在這座初雨浸潤的山城里,自然的美和人性的純粹相互交融著,給心靈開辟了一方凈土。
作者建造這座茶峒城,不僅是為了書寫一部田園牧歌式的現代寓言,更多的是對于命運的無奈與悲憫,是平靜之下難掩的哀慟與憂傷。山崖上再也聽不到月夜的歌聲,天保在漩渦中溺水身亡,儺送去了遙遠的“桃源”地方,那個暴雨雷鳴的夜晚,碧溪岨的白塔終于倒塌,翠翠唯一的親人,辛勞一生的老船夫在睡夢中帶著憂慮和期待撒手西去……那如歌的歲月還是像白河流水般滔滔而去了。
《邊城》的底色終究是悲涼的,看似文字輕松酣暢流淌的背后,實則又無處不在地彌漫著凝重的孤寂感。這種孤獨,是翠翠望著天邊紅云時內心泛起的薄薄凄涼;是祖父守著古渡口時,對著星子心事難言的苦悶;也是殘月下白塔那邊傳來的、終沒有回應的云雀似的歌聲……好似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那般,書中人物無一不透露著孤獨的神色,仿佛那是生活中一切美好都無法掩蓋的命運本色。
作者花了很大篇幅來營造這樣一個澄澈而透明的幻夢,卻在故事即將終結時親手將這個夢境打碎。小說中一切瑰麗與艷美的色澤在靜謐寫意的山水之間都歸于平凡,“一切總永遠那么靜寂,所有的人每個日子都在這種不可形容的單純寂寞里過去了。”
故事好像就這樣結束了,但似乎又還沒結束。坍塌的白塔已被修復,茶峒河中的雙槳有人在擺動,水波漸散,歌聲悠悠,他們的生活還在繼續……作者留給我們的是一個開放式結局。
沈從文先生說過:“我要表現的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在湘西這片由茶峒碧溪構成的純凈而不經雕琢的天地里,人們似乎找到了心靈的棲息地,個體生命真善美的澎湃力量得以蔓延開來,生命的底色在詩意的田園牧歌中就此洇染開來。
“每一只船總要有一個碼頭,每一只雀兒得有一個巢。”愿每一顆躁動的心都能在茶峒的遺夢里得以安寧,每一處傷痛都能在湘西蜿蜒的酉水中得以止息。
桑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