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眉細細
每年的6月,芳草萋萋的季節,我總會想起姥姥。想起姥姥斜靠在病榻上,說要給我帶雙胞胎兒子的情景。
我的童年,有很長時間是在姥姥家度過的。像那個年代很多孩子一樣,父母上班都很忙,只好把孩子寄養在老一輩人身邊。
那是七十年代初,物質生活還比較匱乏,很多同齡的孩子回憶起小時候,多少有些饑餓感。但是我在姥姥家的日子,回憶起來都是美好。小時候,覺得姥姥有一種神奇的能力,總能滿足我的味蕾。夏天,姥姥帶我去挖“爬爬”,回來用鹽水腌一晚,第二天中午用油煸成金黃的美味;秋天,姥姥會隨手在院子里的兩棵棗樹上摘下幾顆又大又紅的棗子給我吃;冬天的傍晚,姥姥常常利用灶膛里柴灰的余熱,煨一兩塊細長的紅薯。等我玩累了,踩著夕陽的余暉邁進院子,奶奶就會從灶間探出頭來喊:囡囡,快來吃……偎在姥姥懷里吃這些美味的情景,現在想起來,還齒頰生香。
而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姥姥會摟著我一邊晃,一邊唱: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三月吃榆錢兒……終于,一場場浩蕩的春風吹過,姥姥門口的老榆樹發出了嫩芽,榆錢兒見風就長,不幾天的工夫就長成一分錢硬幣大小。姥姥就會提著籃子,拿著綁了鐵鉤的竹竿,帶我到樹下鉤榆錢兒。姥姥會把滿籃子的榆錢兒洗干凈,挖一大碗玉米面兒,一大碗地瓜面兒,用水和好了,揉成一個個圓圓的小餅子,貼在灶臺的大鐵鍋周邊,給我做榆錢餅子吃。等餅子熟了,一掀鍋蓋……現在想起來,都忍不住流口水。
多年以后,姥姥穿著藏藍色大襟的褂子,肥大的、綁著裹腿的褲子,踮著小腳迎著春風仰著頭在樹下鉤榆錢兒的情景,常常會出現在我的夢里。
我在姥姥家斷斷續續待到七八歲后,回到了父母身邊。然后上學讀書。從那,只有逢年過節,我才能在姥姥家住幾天。每回我都會和小時候一樣,和姥姥鉆一個被窩。姥姥一邊用手撫摸著我的后背,一邊說:囡囡長大了,快嫌姥姥被窩“臭”了啊。我就拱進姥姥的懷里:姥姥香,姥姥香。
姥姥是我見過的老人家里最愛干凈的人。更讓我驚奇的是,姥姥竟然識字。有時候還會給我念叨:黎明即起,灑掃庭除……
后來,媽媽告訴我,姥姥其實是大地主家的閨女,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據說出嫁的時候,嫁妝里金鐲子、金戒指就七八個。可是,我一個也沒有見過啊。媽媽嘆一口氣:唉,還不是都添補了家用。姥姥一共生了七個孩子,兩男五女。我母親是老大,在媽媽十幾歲的時候,姥爺肺癆去世了,留下一大家子給姥姥一個人擔著。媽媽說,姥姥擦干眼淚后,再沒有見過她哭。愣是咬著牙,把七個兒女拉扯成人,七個兒女,都念了書,包括媽媽在內的四個兒女成了“城里人”。母親說,沒見過姥姥去東借西求,但是,姥姥的首飾盒漸漸空了。
姥姥78歲的時候,忽然病倒了,去醫院檢查,胃癌。那時候,我已經大學畢業在外地參加工作。最后見到姥姥的時候,她已經回到家里,躺在炕頭上,頭發都白了,人瘦得不成樣子。我拉住姥姥的手,想和姥姥說說話,眼淚卻不爭氣地順著臉流下來。姥姥抬起手,一邊幫我擦眼淚,一邊說:囡啊,放心吧,我沒事,姥姥還想給你帶孩子呢。
那時候,我已經懷孕,B超檢查是雙胞胎,姥姥一直念叨要替我帶孩子。我誕下雙胞胎兒子的第十天,姥姥去世了。但是,我并不知道。因為家里人怕我月子里太傷心,向我隱瞞了實情。等兒子出滿月,媽媽才告訴我。說這是姥姥的意思,她不想我有任何閃失。
我在姥姥的墳前長跪不起,想起姥姥強撐著精神,說要給我帶孩子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