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國
日月如梭,白駒過隙。如今我們二屯鎮張牌莊村,即使是趙家,也很少有人知道七十年前與侵略者殊死拼搏,犧牲在抗日戰場上的趙士祥烈士。他的新婚妻子為報夫仇,一年后把襁褓中的嬰兒留給婆婆毅然上了前線,到現在杳無音信,更難讓如今活著的人記起。倒是烈士的母親張書珍,還有時被個別老人念叨。她艱難地把兒子的遺腹子養大。孫子上了小學、中學,長大后響應祖國支援大西北的號召去了新疆,安家后把祖母接走,從此這家人在俺們村消失。
下面的故事,是我多年前斷斷續續從一些老人口里聽到的。
1
張書珍大娘二十七歲出嫁。結婚第十八個年頭,丈夫趙振跟著武工隊扒鐵道,被日本鬼子打死在德州城北的鐵道邊。從那,她與在解放區區政府所在地曹村上中學的兒子趙士祥相依為命。
為了替報父仇,1943年八路軍征兵時,趙士祥報名參軍。趙家就這根獨苗,老人說啥也不同意。
還沒有結婚的兒媳婦盧俊玲上門做未來婆婆的工作,對老人家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先有國后有家,沒有八路軍戰士保衛,咱們這些老百姓說不定早死在東洋侵略者的屠刀下了,哪會過一天安穩日子?為了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免受亡國之苦,把侵略者趕出中國去,士祥踴躍報名參軍,咱們當親人的不該扯后腿,應該積極支持才對。老人家,您如果怕士祥走了,我以后變卦,不再進趙家門,我在士祥走前嫁過來當你的兒媳婦。
一席話說服了老人,張書珍大娘才同意兒子上前線。到征兵站集合那天,老人親自把兒子扶上馬。
2
兒子是娘的心頭肉,趙士祥走后,張書珍大娘沒有一天不牽掛。士祥不斷通過地下交通員,給在黃河涯鐵路橋梁工區看橋的表哥葉秀和捎信。
葉秀和接到信后就來二姨家,告訴二姨和盧俊玲,表弟參加的魯北支隊,在黃河北岸與日軍周旋,主要的任務是破壞敵人的物資供給,目標集中在鐵道線,經常圍著津浦線活動。他到部隊后先分配到步兵連;部隊組織醫療隊,到基層招收學員,士祥被錄取了,經過兩個多月的培訓,當上了見習大夫。上級本來想把他留在后方醫院,可他給父親報仇心切,多次向首長打報告要求下基層,軟磨硬纏終于征得領導同意,后來才把他調到小隊當衛生員。在部隊時他刻苦訓練,百米以外槍槍打中十環。初次上戰場,就打死開軋道車巡邏鐵道線的日軍司機,立了個三等功,特地讓表哥把獎章交給新婚妻子盧俊玲。參軍三個月后,他還參加了中國共產黨,當上小隊的衛生隊長。
當娘的知道兒子是好樣的,聽了驕傲地告訴四鄰,盧俊玲心里歡樂,把丈夫的獎章縫在內衣的胸口上。
3
婆媳倆心滿意足的時候,趙士祥突然斷了音信,而最近幾個月,他的表哥葉秀和也不來家了。張書珍大娘一天天等,一日日盼,就是得不到兒子的絲毫消息。
老人心里發慌,臉面上的表情再也歡笑不起來。兒媳婦安慰她,士祥沒有消息是因為部隊上忙,也許日軍增加了哨卡,表哥往咱這兒來不了。老人終于下了決心,要親自往黃河涯去一趟。盧俊玲見勸說不住,擦擦發紅的眼圈,挺著懷孕的大肚子去了村公所。村長兼農會主席張金山聽了來到趙家,對老太太說:部隊到遠處去,與葉秀和聯系不上,當然就沒了消息。黃河涯離咱這里五十多華里,嫂子小腳要走多少個時辰?
老人說:我當天回不來,在外甥家住一宿。
張金山提醒她:那里是敵占區,中途要經過日軍重兵把守的德州城,你一個婦道人家單身前往,安全如何保證?
張書珍說:日軍見了年輕的大姑娘發壞,我一個四十七八歲的老婆子怕什么?
張金山見張書珍堅決,從兜里掏出一個假良民證,讓盧俊玲貼上婆婆的照片,蓋上假鋼印。告訴她:城南有個偽軍隊長叫董來順,當年下鄉討伐時我還沒受傷,在武工隊里當隊長。對他教育一番后寬大處理,他現在是咱們的眼線。我給他寫封信你裝著,或許能給你遮擋遮擋風雨。
4
馬頰河鐵路大橋被炸,津浦鐵路癱瘓十多天。華北日軍總部司令岡村寧次暴跳如雷,對黃河涯周圍加強了封鎖。黃河涯車站駐扎的日軍由兩個班增加到一個排(三個班),還有一個連的偽軍,車站周圍三步一個崗,五步一個哨。
下午三點左右,張書珍剛靠近車站,就被兩個橫眉豎眼站崗的偽軍攔住。“干什么的?”“老總,我去村里看病人。”張書珍大娘從兜里拿出良民證。一個瘦猴子尖下巴的偽軍看了懷疑:“南辛莊離這里七八里地,你怎么來到這時候?”老人靈機一動撒了一個謊:“俺姐姐在地里收秋突然摔倒不省人事,我不是才聽見說么。”另一個胖偽軍接過良民證,扶著腮幫搖頭:“沒有聽說村里發生這回事呀?”他問張書珍:“你往黃河涯村誰家去?”老人支支吾吾說不上來。尖下巴持槍指著她的鼻子號叫:“你是八路軍派來的奸細!”這時候,偽軍副連長同日軍班長聯合查崗走到這里。“怎么回事?”副連長問。瘦猴兩腿一并打了個敬禮回答:“報告董上司,這個老娘們兒說謊。”張書珍大娘心里想:甭管是不是村長說的董來順,我把書信交給他。她向鬼子漢奸們說:“老姐姐上了年紀兇多吉少,怕你們阻攔,臨來時還讓俺村維持會長寫了一封信。”董來順看過信后,對倆站崗的哨兵揚手:“放行,放行。黃河涯這么大,誰在地里發生什么事,咱怎么知道?南辛莊是去德州的必經之地,得罪了維持會長,今后咱們路過那里誰再管酒喝?”張書珍大娘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了地。
其實,老人年老多病的姐姐七七事變第二年,就被進莊搜查八路軍的東洋兵打死。現在葉家只有外甥葉秀吉和外甥媳婦崔月娥守著個六七歲的女兒過日子。
5
到了外甥家中,張書珍老人見外甥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一條腿上纏滿紗布躺在沖門的床上,驚訝地問:“秀吉這是怎么了?”外甥媳婦告訴她:“橋梁被炸,日本人要在看橋的幾個工人中找出奸細,嚴刑逼供。這臉這腿全是讓他們折磨的。”
秀吉看到遠道趕來的二姨,掙扎著就要爬起來,老人趕緊把他按住。談起遭毒打的事,外甥愧疚地說:“若不是傷得這樣,我早把表弟的遺物給你老人家送去了。”
多少日子最擔心的不祥事落實了,老人頭腦一陣暈眩。她急切地問外甥:“這么說,士祥已不在人世?”葉秀吉兩口子這才曉得二姨還不知道表弟犧牲。崔月娥埋怨丈夫:“就你嘴快。”丈夫想了想說:“紙里包不住火,瞞要瞞到啥時候?早晚得讓二姨知道。與其晚疼,還不如讓二姨痛哭一場早些安定下來。”他讓妻子拿出士祥生前背的藥箱、處方紙和一管自來水筆,還有一張立功時部隊給他照的照片,和一封寫給妻子盧俊玲的信對老人家說:“這是部隊首長埋葬了烈士后,轉移的路上,讓人偷偷送到我這里來的。我為此受盡日軍和漢奸的折磨,始終不承認認識八路軍的任何成員,才被放出來。”
6
“幾個月前有一天,魯北支隊小隊長李玉帶領隊伍夜里來馬頰河鐵路大橋炸橋,敵人傾巢出動,被八路軍的隊伍攔截在車站南。站南無遮無攔,是一片廣闊的洼地。八路軍武器落后,敵人武器先進,八路軍戰士不斷傷亡。表弟帶領兩個衛生員在戰場上穿梭給傷病員包扎。隨著轟隆隆一聲沉悶的巨響,相連的兩節鋼梁塌入水中。洼地上阻擋敵人的小隊長聽到后高興地歡呼,被在附近的表弟看到。爆炸的強烈亮光閃爍的一剎那,表弟見一個日本兵向李玉瞄準,大喊一聲‘不好’,朝小隊長撲去。小隊長得救了,表弟后背卻中了一槍。部隊迅速撤離,表弟沒有搶救過來,犧牲在轉移的路上……”葉秀吉詳細述說著趙士祥犧牲的經過。
張書珍老人聽后哭昏了,蘇醒以后擦干眼淚堅強地說:“你表弟是漢子,他沒有給你姨父丟臉。我這當娘的應該從痛苦中跳出來,振作起精神來,才對得起兒子。”
沉默半天,她擔心地說:“俺兒媳婦懷孕在身,我就怕她經受不住這么沉重的打擊。”葉秀吉想了想出了個主意:“咱們先瞞著她,等生下孩子來再告訴她真相。”
7
第二天下午三點,老人回到城北張家莊。沒進家門,先擦干眼里的淚水,強裝歡笑,從褲腰里掏出一封信,高興地喊兒媳盧俊玲:“孩子,我從黃河涯回來了。你表哥幾個月前刷橋時不慎摔傷,一側胯骨骨折所以沒往咱家來。前幾天,地下交通員從前方帶回一封士祥寫的信。信上說,他被調回部隊醫院正在濼口橋北鵲山附近工作。因為搶救受傷團長立了大功,渤海軍區司令員許世友在表彰會上同他握了好幾次手。”
盧俊玲看著婆婆有些做作的樣子,禁不住哭出了聲。她說:“娘,你別騙我了。我早知道你兒子已不在人間,怕你老人家經受不住喪子之痛才沒有告訴你。”她從口袋里拿出陣亡烈士通知書,抱著婆婆放聲大哭。
張書珍大娘猶如刀子絞心,她撫摸著兒媳的頭發疼愛地提醒盧俊玲:“兒呀兒,別太難過,你肚子里有孩子……”盧俊玲說:“若不是肚子里的孩子,我早就去了前線。娘阿娘,孩子是士祥留下來的骨血,我一定好好把他生下來,滿月以后交給你撫養,我再去前線打鬼子。不把東洋兵徹底趕出中國去,我不會回來見你老人家。”張書珍大娘掏出手帕,擦干凈兒媳眼里的淚水頻頻點頭說:“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