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新
老家村邊有條河,像一條溫順的小龍,由西向東,從我家門前流過。
我曾以為她是條無名的河。
小河伴我長大,給了我童年少年無盡的歡樂。
春天的早晨,我和伙伴們背起竹筐,雀躍著跨過河上小橋,穿過幽長的棗樹林子,去堿場地打草挖菜。過了橋,也有不去堿場地的時候,在河套里揮鐮弄刀。春天的河套,有蘆草,茅草,灰灰菜,洋狗子菜,葳蕤碧綠。我們的說笑聲穿過晨霧跌進河里,蕩起一波一波的紋,波紋里就藏進了我們的歡樂。沿河套往東走,有塊幾十米的地段是斷然不敢通過的,這里有個“亂尸崗”。村里死了嬰兒,被大人或鄰居用谷草裹了抱到這里。聽大人說,小孩死后不能進墳地,扔到這里待哪天尸體被狗吃掉,靈魂就升天,很快就會托生了。因這個說法兒,我常常被一些問題困擾著:村里為何年年都有嬰兒死掉呢?死嬰進了墳地又能怎樣呢?哪個新生嬰兒是以前死去嬰兒的魂托生的呢?我又是誰的魂再生呢?
到了夏天,小河就成了我們的歡樂谷。如果久旱不雨,河水很少很淺,清澈見底。正午的太陽把整條河烤個半熟,我們赤腳走在黑褐色的河床上,濕漉漉顫巍巍,感覺很美,腳掌卻被鹽泥燙得火辣辣的疼。我們不管這些,奔到河里去撈蝌蚪。淺淺的水里常有連在一起的條條黑線,線上串著一顆顆豆大的黑點,是剛出生的小蝌蚪。它們很快就能獨立生存,圓圓的鼓鼓的身體拖著一條長長的小尾巴,活潑自在得像小魚。再大一些,尾巴的兩邊就會生出兩條腿來,漸漸成了蛤蟆的模樣。捧在掌心細細把玩,清涼柔滑,是件快樂又愜意的事。
接連下了幾場大雨,河水豐滿起來,河床也被淹沒。這并不影響我們與小河親近,她又帶來另種樂趣——洗澡。晚飯后跟著姐姐來到河邊,看著她們蛙泳,狗刨,潛水,仰泳很是羨慕,也急著下水。姐姐便把大人的一條長單褲,在褲腳處綰上結,拽起褲腰原地猛掄幾圈,收緊抓死,再擰幾遭,讓我一手抓住褲腰,一手抓住那結,頭枕鼓鼓的充滿氣體的褲腿在淺水里打噗通。
一年發大水,河水一夜之間暴漲到與橋面齊平,溢出的河水野馬般向兩邊竄去,向北的一股很快把村子包圍,小村成了小島。同時,在橋西幾百米的河里出現一個圓圓深深的碩大穴窩。哥哥說,這是一只成精的烏龜在此撒歡轉圈留下的。對此我當然深信不疑,我早就聽說,成了精的烏龜威力無比。穴窩帶來的好處是,久旱不雨時,河里幾乎干涸,而這里常常存了一窩子的水,人們照常在此洗臉洗腳洗澡。有幾次泛灣,幾十畝大的穴窩里黑壓壓全是人頭。人們在渾水里逮魚摸蝦,還能抓到螃蟹和蛤蠣,那種喜悅心情不亞于出海歸來的漁民。
有一年,上中學的我和哥哥騎車走在橋上,面對千瘡百孔的橋欄,溝壑縱橫低洼不平的河堤,河床淺淺干涸無水的小河就生出抱怨。不想哥哥說,這河叫無棣溝,徐福就是從此東渡的。她存在了幾千年。
啊!無棣溝,我的母親河!我能想象得出,你當年美麗寬廣、波瀾壯闊的模樣。
又一年,一同事對我說,你發現沒有?你們這個地方的人長得美,男女都是。哦?她接著說,徐福當年廣招童男童女東渡途中祭河神,他絕不會只招三千,有可能是三萬或是更多,然后再嚴格遴選。那些被刷下的,不都在當地落戶生根了嗎?此話是否在理另當別論,它勾起我長長的怨愁。當年徐福為自己活命,招募眾多童男童女,拆散骨肉離散家庭,給這方人帶來了無盡的災難,制造了世世代代的痛。后人建寺廟修祭臺舉辦信子節來寄托相思與哀愁。這,誰之罪?
無棣溝,你默默流淌了幾千年,把深深的愛盡情揮灑了幾千年。你承載了數不盡的喜怒哀愁。你疲憊了嗎?厭倦了嗎?你河床的變淺,河道的變窄,堤壩的千瘡百孔甚至使你流淌了幾千年的清清河水變了顏色,這些都不是你的錯,就像徐福載童男童女從此東渡入海一去不回不是你的錯一樣。
母親河,你的子孫該為你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