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7年11月15日在德州一中參加軍訓完畢以后的照片，實際上也是離開一中前的唯一一張畢業照。由于“文革”中的派別糾紛，全班53人只到了31人。 記者 劉振興 翻拍

　　□胡俊海

　　一

??? 整理記憶，翻檢故舊，1966年12月11日“一一·三紅衛兵”主辦的《東風戰報》上“云水怒”戰斗隊的一篇文章《德州東方紅中學五年級四班研究組的五大罪狀》赫然入目，“研究組”是個什么組織？一時竟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電話問詢幾個同學，均皆茫然。
??? 思緒便把我們帶入到1966年。莫言在中篇小說《司令的女人》中是這樣描述1966年的：“1966年，真是不平凡，砸爛三家村，流行大腦炎。得了大腦炎，快吃蔥和蒜，小子你不吃，立馬就完蛋！”
??? 1966年，莫言12歲，在高密縣平安莊三份子村小學上5年級。我們18歲，在德州一中大五四班，即將高中畢業。“文革”剛剛興起，莫言就因為“亂說亂動瞎造反”，得罪了當權者，被迫輟學回家務農，當起了放牛娃，而我們則被卷入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之中，隨風而動，隨波浮沉。
??? 1966年，對莫言，對我們，都是真正讓人生轉折的一年。
??? 風暴是從1966年6月掀起的。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6月2日，《人民日報》又發表“歡呼北大的一張大字報”的評論員文章及社論《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北京市的各中學最早爆發了對校領導和部分老師的批斗。在這場浩劫中，北京八中黨支部書記華錦自殺身亡，教師高家旺自殺身亡，黨支部副書記韓玖芳被打致殘。
??? 在那段瘋狂的歲月里，陳小魯的名字廣為人知。他是北京八中的“造反”學生領袖、革委會主任，而他的另一個身份則是——陳毅元帥的兒子。

　　二

??? 隨著“黑云壓城城欲摧”的緊迫形勢，“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也終于在德州一中校園內刮起。
??? 6月3日，高三二班貼出第一張大字報，運動如狂飆在校園內卷起，學生首先投入，矛頭首先對準在一線教課的教師，從教課內容到教課態度，從教師的家庭出身到儀表風度，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內容無所不包。
??? 應該說，以1957年的“反右”為標志，階級斗爭擴大化的幽靈就早已在校園內游蕩。到了“文化大革命”，一方面由于教育戰線是“執行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實施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第一線，另一方面，教師中非勞動人民家庭出身的教師不在少數，學生又激情單純，最好發動，因而“文革”的烈火很快在校園內點燃，并越燃越烈。尤其是1966年6月16日，《人民日報》社論《放手發動群眾，徹底打倒反革命黑幫》刊發后，學生斗“黑幫”的行為升級。當時幾乎所有校領導、老師都在被批判、被討伐之列。而且讓老師焚書、下跪、掏糞，給老師戴帽子、掛牌子、關禁閉，用木棍、皮帶抽打等等“文武全行”紛紛上演。
??? 而在運動初期，一部分同學最先接受了反動血統論的理念，如“老子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渾蛋”“黑五類、紅五類”等等。黨的階級政策“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早就拋在九霄云外了。最為突出的是以家庭出身為標志，“紅五類”“黑五類”成為最直接的人身標簽。而隨著“紅衛兵”組織的興起，校園內學生之間的公開對立開始明顯顯現，如果說，運動的一開始主要針對學校老師和領導，同學之間還多少有一點溫存和情誼的話，后來則蕩然無存了。
??? 同學之間以家庭出身為界，立即構筑起人為的柵欄和藩籬?！拔逅摹卑嗟?3個同班同學中，家庭出身為貧下中農的17人，城市貧民的10人，中農、小資產的13人，其余則為地主、富農、民族資產等。自然而然，人為的階級與階層區分就顯現出來了。當時興起分析每個人的家庭成分的熱潮，甚至追究到父親母親沒問題，爺爺奶奶、姥爺姥娘有沒有問題？雖然出生在新中國（班里絕大多數同學出生在1948年，而德州1946年解放），成長在紅旗下，但這個同學究竟受誰的影響大？有的同學因為家庭出身稍差（如城市貧民、中農等）不能直接被接受為“紅衛兵”，便成為了“紅外圍”，還有的看到加入“紅衛兵”無望，成為“紅外圍”又受限，便巧立名目，想當一名“紅旗兵”。

　　三

??? 記得魯迅先生曾說過“人一闊，臉就變”，最早戴上“紅衛兵”袖章的幾位“紅五類”同學，“革命”的精神狀態格外“飛揚”，每天進教室都要先說上幾句，讓出身不好的“狗崽子們”聽著，只準老老實實，不準亂說亂動。當時的班里再也沒有了清脆而爽朗的笑聲，有的只是心存芥蒂、肅殺嚴酷的橫眉冷對。在階級斗爭為綱的理論統治之下，生活狀態已完全階級化、政治化，不是虛情假意，而是真動感情、全身心投入。因而多少年后還舊痕難彌。這也正是不少人從理論上、實踐上否定了“文革”，卻在感情上仍被“文革”所左右的根源所在。
??? 為了控制運動，市委派出的工作組很快進校，并且逐漸把斗爭的矛頭集中在極少數的領導和教師身上。8月8日前，即《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發布以前，一中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在工作組的領導下，集中揭發批判校領導和教師中的錯誤言行，“大張革命師生的志氣，大滅牛鬼蛇神的威風”“在毛澤東思想照耀下，全體革命師生團結起來，為徹底斗倒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反革命分子而斗爭”。
??? 同時，工作組要求：“必須加強黨對運動的領導，必須相信工作組。這次文化大革命運動，決不是反對黨的領導，決不是不要黨的領導，而恰恰是相反。從我們學校來看，加強黨的領導必須通過工作組。研究小組在指揮小組的領導下，戰斗小組在研究小組的領導下，每個人都必須在戰斗小組和研究小組的領導下?！?BR>??? 至此，我們終于還原了“研究組”的名稱和身份，原來是取代了原來的班委會而成立的運動初期的各個班級的領導機構。
??? 同時，也正由于“研究組”替代了“文革”前的班委會，以極左的面貌出現，因而在同學之間便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和斗爭。也因而，隨著運動的深入，“工作組”被撤銷，“研究組”也就成了眾矢之的。它的被唾棄、被批判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四

??? 我們還是來摘要看看當時的這篇文章，對運動造成的同學中兩派的分歧、對立、矛盾至深、不可調和乃至“研究組”被批判的內容便可一目了然：
??? 研究組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用以鎮壓群眾革命運動，對抗十六條的一種形式，是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工作組手下的基層組織。它打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的旗號出土，卻隱藏了反動的黑貨，成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反對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忠實爪牙，幾個月內，幾乎使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導向歧途，何其毒也！
??? 搞好文化大革命，我們必須砸爛研究組徹底鬧革命！
??? 一大罪狀：對毛主席著作口頭上講活學活用，實際無影無蹤，為我所用！——我是當然“左派”，階級感情最“濃厚”，毛澤東思想最“精通”，不學主席著作也照樣干，我這才是在“用”字上“狠下”功夫。文化大革命沖擊一切，管它什么方針、政策，學習毛主席著作是你們這些小兵小卒們的事。
??? 二大罪狀：壓制群眾革命運動，制造框框，設置層層阻力，處處限制革命學生。——“革命”的規矩必須有，你要干革命必須聽我的，不按照我的辦法辦事，就是“右派”翻天。一切行動聽我指揮，讓你干啥就干啥，叫你往西，你不能向東。這才是個“好同志”，只有這樣，你想當左派才有希望。你們應當好好地在教室里學文件，學一個星期，再去斗爭。只有這樣，才能武裝頭腦，才能將牛鬼蛇神斗倒批臭，我的觀點百分之百的對，你必須聽，這是由我們“無產階級立場”決定的。
??? 三大罪狀：政治上宗派主義，對不同觀點的人實行壓制、打擊、排擠。—— “干革命”必須觀點一致，管它什么宗派不宗派，和我的觀點不同，死不投降，頑固蛋！你不服從我豈不是膽大包天！豈不是鬧分裂！野心不小！這種學生必須打擊才知我的厲害。為了捍衛革命事業，必須排擠。我們這個紅衛兵組織就是好，就是革命，其他組織不應再成立。所以咱們班其他組織的紅衛兵就應該排斥。
??? 四大罪狀：歪曲黨的階級路線，形左實右，貫徹譚力夫路線，制造混亂，大搞人為的階級對立?！?一見面先問出身，名曰：共產黨就是要講成分，出身不好你活該，罵你渾蛋真便宜，對你們這個只能斗，斗得越狠，我階級感情越深厚，罵得越兇，我階級立場越堅定。管他什么斗爭大方向，管他什么團結95%，反正斗你們沒錯誤，管你什么老子兒子，反正老子反動兒渾蛋，誰敢批判“自來紅”，我就撕爛他的狗嘴，跟他刺刀見紅。譚力夫的講話就是我們的座右銘。我最會分左、中、右，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差不多都是他媽的右派。我們紅五類出身的都是左派。
??? 五大罪狀：老子最革命，家庭最清白，自然是領導，官老爺作風必須擺。——你說我架子大，我這是革命的架子，必須大擺；你說我高高在上，目中無人，這是革命的高高在上、目中無人，必須大講；你說我作風不好，我這是革命的作風，必須大搞。做領導必須有樣，我這是活學活用，高度發展、創造！我是紅衛兵，我是自來紅，我用不著改造，脫離群眾理應當。

　　五

??? 從這篇文章不難看出，“文革”造成人為的“階級對立”——運動中同學之間兩派的矛盾何等深刻、斗爭何等激烈。而且讓我們得知，兩派的分歧和對立在運動初期就已立竿見影了，或者也可以說潛伏得更早，而且根深 蒂 固 ，很難調和：干部子弟（“文革”時期放大為紅五類）與平民階層（“文革”時期突出了黑五類）的差距與隔閡。不然為什么譚力夫的論調那么容易被接受、被放大呢？這當然也是當時社會上流行的階級政策與階級路線唯上在同學和班級中的投影，而對國家及個人的傷害則成為了永遠。
??? 魯迅當年寫到“他（范愛農）蹲在席子上，我發言大抵就反對……從此我總覺得這范愛農離奇，而其很可惡。天下可惡的人，當初以為是滿人，這時才知道還在其次；第一倒是范愛農。中國不革命則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須將范愛農除去?！睂τ谕瑢W中的不同意見者，我們當年也肯定有這樣的心態，與魯迅處于晚清末世不同的是，我們都是在“誓死捍衛毛澤東思想，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大旗之下。然而，善惡人性之爭，也正在其中。
??? 當前，對“文革”已有定論：“十年‘文化大革命’是一場由領導者錯誤發動，被反革命集團利用，給黨、國家和各族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內亂。”
??? 轉眼間“文革”已過去了四十八年 （從1966年算起），雖然早已不再劃分家庭成分、填寫家庭出身，然而當年轟響在每個人耳邊的雷聲，卻仍在鳴響。
??? 俄羅斯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索爾仁尼琴說過：“總盯著過去，你會瞎掉一只眼；然而忘卻歷史，你會雙目失明?！?BR>??? 還有句維吾爾族諺語：“好人走過的地方，身后開滿鮮花”。愿我們在不斷喚醒我們民族的歷史記憶、文化記憶的同時，都做這樣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