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海霞
清明漸近,天氣互暖忽冷,有時睡到半夜,會忽然醒來,心里酸楚地想起娘來。那種想念,在黑夜里蔓延,就像放電影一樣久久不能平靜。
首先映入腦海的是娘八十歲的樣子,身體瘦小,滿頭白發。我時常覺得,娘那瘦小的身體,裝載了她一生的辛苦,她那滿頭白發,散發著慈愛的光輝。
青年時期的娘,正好是大集體時代。那是一個充滿艱辛和苦難的時代,是一個講究男女“平等”,同工同勞的時代。每天,娘同男勞力一樣,隨著隊長的哨聲出工,然后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臉上布滿塵土,頭上散著草屑或莊稼的殘葉。家里人口多,孩子小,娘接著就得做家務。她先抱上柴草做飯,柴草發濕,點燃后,房屋隨即被濃煙遮蔽,娘便也被吞沒在濃煙里。做好飯,父親和我們一起吃飯,娘再忙著喂養家畜,等到娘吃飯時,大多數情況下,就只剩下殘羹冷飯了。這樣的繁忙,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二三十年。二三十年里,娘無暇照顧自己,更談不上對美的追求。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梳洗是簡單的,梳子蘸著水,在頭上梳幾下,就算是梳頭了。所以,她的頭發,總是凌亂的,瑟瑟如秋后的枯草。
日子在一天天逝去,娘在一天天衰老,直到滿頭白發。
我參加工作后,幾乎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娘在巷口等待的身影。首先盈目的就是娘的白發,風起處,吹動娘前額的白發,徐徐飄拂——我總覺得那就是一面旗幟,在召喚著兒女的回歸。
三月十八,是娘的生日,那一天天氣晴好。有年輕人忙碌著,娘就拿了一個腳凳,坐在陽臺上曬太陽。她瞇著眼,好像院中忙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把自己“陷入”一種寂靜之中。她的滿頭白發,在陽光下發著光,泛出一種銀白色的寧靜,釋放著一種篤定的禪意。
我最后一次看到娘時,我的小妹正在為娘梳頭。娘的發髻已經散開,稀疏的頭發散在她的頭上,小妹左手攏著娘的頭發,右手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著,動作緩慢而輕柔,娘則笑盈盈地埋著頭,不時拿右手在頭上按一下。中午的陽光暖洋洋地照著,照著這一對幸福的母女,一種慈祥的愛籠罩了周圍的一切。梳著、梳著,娘的白發不再凌亂,溫順地披下來,像是披著銀白的絲線,溢出圣潔的光輝。我呆了,癡癡地看著,看著我那易于滿足的娘。小妹把梳下的頭發交給娘,娘將頭發束成一縷,反反復復地用手捋著,似乎在沉思。娘在想什么?是想起了她那曾經潤澤光滑的青絲,遠逝的青春?
年邁的娘,喜歡閑坐,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里,沐浴在時間的光影里,嫻靜而安詳。我知道,歲月已把娘的頭發洗白,同時歲月也在娘的臉上留下深深的皺紋。娘的皺紋就像是一朵花,在白發里盛開。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每一次想到,在這個世上,再也沒有娘了,再也不能喊娘了,也不可能被娘喊了,心里便疼得難受。唯有在心里,在夜里,一遍一遍地給娘梳理她的滿頭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