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秋萍
小時候,我愛打乒乓球,父親用水泥在院子里做了乒乓球臺子。一年吃不到幾次肉的年代,我的乒乓球一買一盒。我家院子就像樂園,每天有很多小伙伴,父親就是教練和陪練。
哥哥愛上武術,父親用麻袋做了一大一小兩個沙袋,掛在院子的樹上,教我們壓腿彎腰打沙袋……
會過日子的鄉親笑話說:這位老先生心大,不知憂。
當我長大成人,每次回家,村里的長輩見我總會感嘆:你們小時少吃沒穿,好可憐,你父母真不容易,把你們一個個拉扯大了。其實,我從未覺得有什么可憐,我的童年只有幸福快樂的時光。父母就是我的整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是一個樂園。
我出生時,父親年近花甲,對他的前半生,我知之不多。記憶中的父親是位老中醫,十里八鄉的人都稱他先生。最深刻的畫面,是大雪紛飛的夜里,常有急促的敲門聲,父親總是一骨碌翻起,裹上棉衣,匆匆出診。回報可能是幾個雞蛋,幾碗米,或者什么也沒有,只是一個深鞠躬和一句謝謝。親戚們說父親:你這人一輩子心軟,一輩子受窮。父親說,積德行善,終有好報。
父親去世后,從前來吊喪的親戚和未見過的老人那里,點點滴滴拼出父親的前半生。我爺爺曾當過地方督學,后來從醫,父親少年時應該是個公子哥。大概是17歲離開師范學校去當兵;19歲去地區軍區當參謀,但他卻愛去文工團,客串武生和花旦。當時,新中國正需要文化人,他就調去文工團;23歲當過工作組組長,下鄉時,認識了18歲的母親,外公早年去了國外,再沒回來;28歲左右,去國家新開的油礦當一個部門領導,在那里凍傷了腳,他一只腳只有兩個腳趾。母親受不了那里的寒冷,硬讓父親回到老家,從此開始行醫。我見過他的醫師證,照片上他很帥氣。
父親一生走南闖北,坎坷跌宕,享過榮華,也歷盡苦難,但他從來不喜不悲,不抱怨,隨遇而安。他相信吃虧是福,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相信天無絕人之路。他不計較過去,也不擔心未來,活在當下,珍惜擁有,不急不躁,總是說船到橋頭自然直。
父親過世的前一天晚上,他思路清晰地和來人對話。第二天早上6點,叫他起來喝茶,他輕輕地擺擺手說,讓我再睡一會。6點半,早餐買回來了,卻叫不醒他,身體溫著,沒有了呼吸。有好多長輩說:你父親是個性情中人,一身本事,但是一輩子糊里糊涂,金飯碗用腳踢,無大志無遠慮,沒給你們留下什么家業。可是人生最大的智慧不就是難得糊涂嗎?歷經跌宕的人生不也是難得的一種豐富嗎?父親拿得起,放得下,活得自在,走得安詳。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的記憶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和他聊天,他說的最多的是小輩們的精彩,雖然人和事不全對得上,但我們能明白大概在說誰,最重要的是,那些記憶碎片,讓他很開心很滿足。他只帶著美好的記憶,毫無遺憾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