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偉
內(nèi)容簡介
該書主要刻畫了舊中國時期的黑妞,被父母送至常家村,成為啞巴的童養(yǎng)媳。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黑妞逐漸成長為一名抗戰(zhàn)積極分子,并擔任樂陵縣婦救會副主任。她將常家村打造成冀魯邊區(qū)首個紅色村,以無私的“母愛”,全力掩護一批又一批八路軍傷員,被戰(zhàn)士們親切地稱為“娘”。
第一章:過門
花轎上了村頭,天空中突然堆起一團團的烏云,黑壓壓地籠罩在黑妞頭頂。讓這個年近九歲的女娃兒,突然想哭。
從這天開始,黑妞就要成為常啞巴的童養(yǎng)媳了。小小的她,盡管在出嫁前,已經(jīng)手把手地和母親學了半個月的家務活,可是,至今她還不懂什么是過門。母親也沒有細說,只是告訴她,有些事長大一些就明白了,現(xiàn)在要做的是,把常家人伺候好。
對于伺候人,黑妞可是有一些經(jīng)驗的。三年前,她的父親劉邪蹦在三兒子降生后,就臥床不起了。從那之后,六歲的黑妞就天天在父親的面前端屎端尿,甚至要當起大夫的角色。
劉邪蹦是地主劉疤瘌家的長工,本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村漢子。說來也怪,自從三兒子落地后,劉邪蹦突然看啥都不順眼了,而且那張嘴就像開了光一樣。他在劉疤瘌家干活時,動不動就把人家的糧囤給捅破,有時候還莫名其妙地罵上兩句!
劉疤瘌家大業(yè)大,也扛不住劉邪蹦這么糟蹋。尤其是他的話往往能煽動人心。那段時間,四個長工,七個短工,被劉邪蹦影響的,有兩三個滿嘴里都是粗俗之語。
如果不是同族同宗,劉邪蹦就折在了劉疤瘌的皮鞭之下。就這樣,他被打斷了腿,老老實實地躺在家里的炕上了。
有時候,黑妞也問父親,為什么對劉疤瘌家的糧囤生那么大的火!劉邪蹦就氣呼呼地說,什么劉疤瘌家的糧囤?那里面都是俺的心血!俺起早貪黑,干了一年的活,汗珠子都滾在里面呢,你沒看到那糧囤一圈的堿嘎巴嗎?
黑妞還是不明白,就問,那里面的糧食不都是劉疤瘌家的嘛?劉邪蹦就生氣了,差一點扶著炕跳起來,不住地大罵,他劉疤瘌算個鳥!鋤頭沒拿過,腰沒彎過,憑什么幾十囤的糧食都歸了他!
那時候,黑妞不懂。只是覺得父親有點傻,因為家里就那么小的院,給你幾十囤糧食,你放得下嗎?再說了,這些年不都是這樣過下來的嗎?誰不說劉疤瘌家日子好,家大業(yè)大,怎么人家的東西就是你的了呢!
當然,這念頭很快就熄滅了。否則,她就別想吃飯了。一想到吃飯,黑妞就忍不住想起一件事來。
那一天,黑妞正換牙,兩只瘦弱的小手,捧著硬邦邦的黑菜餅子,就是不敢下口。嘴里的小牙,已經(jīng)有三顆被硌掉了。這時候,吱呀怪叫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接著,一個詭異的人影像小偷一樣竄進來,悄悄地關了門,又從門縫里朝外看了一眼,這才轉過身。如果不是他馬上摘掉了帽子,黑妞就拿菜餅子砸了出去。別看菜餅子是糧食做的,但硬得像石頭,砸上一下,雖然不至于昏,但起個包也是有可能的。
借著跳動的柴油燈火苗,她看清了進來的人,不是父親是誰。這時候,劉邪蹦的腿腳還是好的。劉邪蹦一探手,從破絮紛飛的棉襖里,掏出了一個饃饃,而且是雪白雪白的饃饃。黑妞從未這么近距離地端詳著白面饃饃,白的像雪,圓的像月,甚至還冒著絲絲的熱氣。不過,熱氣里,還夾帶著一絲絲的汗酸味。
之前,黑妞也只有從地主兒子劉流的手里,看到白面饃饃的樣子。連它的滋味,也只有通過想象才能感覺到。有這么幾年,黑妞喜歡冬天,因為冬天的晚上固然太冷,但一覺醒來,說不定就會下一場鋪天蓋地的雪,把黑妞家的屋頂上,院子里,全部撒上白白的雪。
這時候,黑妞就會很開心地沖進雪里,用兩只發(fā)紅的小手,捧著一團團的雪,把它們?nèi)喑勺约合胍臉幼印R仓挥羞@時候,黑妞覺得自己比劉流還幸福。因為,她也擁有白面饃饃了。
只可惜,她的幸福實在太短。先是門前的雪被父親掃走,接著是房頂上,院子里的雪被小車推走。然后是路邊,村頭,河灣里的雪,都在一點點地消失。
雪融化的日子,也是黑妞最痛苦的時候。有雪的日子里,她是充實的,喜悅的。沒有了雪,她的肚子也開始癟了。
那天,黑妞捧著父親帶回來的白面饃饃,她一口一口地吃著,吃得很香。她一邊吃一邊看著父親。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笑起來很好看,他滿口的黃牙也不那么討厭了!
黑妞之所以對那天的事情記憶很深。因為那是她第一次吃到雪白的饃饃。散發(fā)著新鮮麥香的饃饃,對黑妞來說,無疑是一頓美味佳肴。她都不敢大口地吞下去,生怕一下子就吃沒了。她稀罕地雙手捧著,用牙齒咬上一小口,然后輕輕地含在嘴里,等到麥香徹底地散發(fā)在口腔里,這才慢慢地咽下。當然,也正是那天晚上,因為一個饃饃,父親被劉疤瘌打了。
父親剛回到家,外面就傳來了瘋狂的狗叫聲。父親似乎早就料到了什么,不斷地催促黑妞快吃。黑妞只好加快速度。即便這樣,一個饃饃吃了不到一半,門就被人踹開了。接著,她手中還剩下的半個饃饃,就進入了狗嘴里。隨后,父親就被那條她這輩子最憎恨的畜生拖了出去。
半夜里,黑妞從屋后的樹下找到了遍體鱗傷的父親。
……
父親覬覦劉疤瘌家的糧囤不是一天兩天了。
尤其是家里人口逐漸多了后,他開始滿嘴牢騷與謾罵。有時候,他睡著覺都能跳起來,抓起一把菜刀,大罵:“誰敢搶俺家的糧食,俺劈了他!”
九歲的黑妞,看不懂父親。村里其他的長工,或者短工,哪一個不是天一亮就老老實實地扛著農(nóng)具下地,腰一彎就是一天。直到毒辣的太陽,在滾燙的脊背上碾累了,這才拖著農(nóng)具往回走。一進家,就癱在炕上,翻個身都沒力氣。
劉邪蹦不一樣,他一早起來,和其他人一樣,扛著農(nóng)具下地。可是一來到地里,他就開始踏著露出幾個腳指頭的布鞋,來來回回地丈量著。有時候,其他的長工就問他,“劉邪蹦,你步量個啥?再不干活,讓劉疤瘌看到,少不了吃鞭子!”劉邪蹦就瞪著眼睛說,“你們懂個屁,俺在尋思,啥時候,咱們瓜分了劉疤瘌家的地!”
這話在當時來說,幾乎比罵老天都犯禁。那邊幾個長工嚇得離劉邪蹦遠遠的,有人低聲說:“看吧,他蹦跶不了幾天了!早晚出事!”
劉邪蹦真的沒蹦跶幾天就被劉疤瘌打斷了腿!
從那之后,他就像一棵爛白菜,被地主家扔出了院子,再也沒有了收入。可是一家好幾口都張著嘴呢。有好心的人勸說劉邪蹦,讓他去和劉疤瘌認個錯,反正是同宗同族,不至于記仇。但是劉邪蹦人如其名,實在是邪得很。有人一勸他,他就腦袋擰到了脖子后面去。一大早,劉邪蹦起來后,就拄著拐杖站在大門口,看著那些長工短工的背影,不住地罵:“你們就慫一輩子吧,有膽就和他干!”那些長工短工,生怕惹來橫禍,飛也似的逃離了。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你劉邪蹦不在乎妻小的生活,可俺們還在乎呢。
日子就這樣被劉邪蹦給搞得吃了上一頓,沒有了下一頓。眼看三個孩子餓得皮包著骨頭,老三七歲了還扶著墻根走路,離開了支撐兩條腿就立不住。如果借著光,能看到他薄薄的肚皮里裹著還沒消化的野菜。
“這日子咋過啊!”黑妞娘天天坐在門口,唉聲嘆氣的。有時候,她看到劉邪蹦不斷地挖苦其他長工,就破口大罵:“你倒是光棍了,可是女人孩子都跟著你受苦,你能呢?能生不能養(yǎng),你邪蹦個屁!”
也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村里的王大嬸看不下去了,就來和黑妞娘說,“要不,把你女兒送人吧,這樣下去,餓也要餓死了!”那時候,黑妞一天只吃一頓飯,還要幫著母親忙些家務,有好幾次,在潑洗衣水時,把自己潑了出去。最后這次,如果不是黑妞娘看到,黑妞就掉進灣里出不來了!
黑妞娘決定了,為了女兒的活路,就把她送出去吧。一開始,娘給黑妞找了幾個親戚,可是,黑妞家都是一些窮親戚,誰也不愿收養(yǎng)她,有的生怕把她的小命葬送了,也有的生怕多一張嘴,和自己的親骨肉搶吃的。后來,還是王大嬸又上門來了。這一次,她給黑妞找了一個上門當童養(yǎng)媳的戶,大常村的,男人姓常!比黑妞大十歲,小的時候生病留下了后遺癥,從此變成了啞巴。也正因此,啞巴還沒有娶媳婦。任何一個母親,都不忍心將親生骨肉送人,哪怕家里再窮,除非到了活不下去的時候。
一開始,黑妞娘并不同意,后來,總算想通了。活著,總比餓死好。于是,王大嬸又去做常啞巴家的工作。常啞巴是個實在孩子,沒啥子主見,一切都聽他娘的。啞巴娘本來盼著這兩年就抱孫子。聽說黑妞才九歲,壓根兒不同意。但后來一想,孩子一晃也就大了,等成年了再圓房吧。
于是,兩支嗩吶,一頂轎子,就把黑妞給抬到了大常村。
黑妞坐上轎子的那天,母親站在村頭,就像一棵老棗樹,默默地眺望著遠處。直到遠處的轎子,在眼前越來越小,她依然久久地佇立著。仿佛遠處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心臟,然后越去越遠。一瞬間,她整個胸腔里空空的,身體像被掏空了般,精神也恍惚了起來,接著,一種說不出的疼,從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滋生出來。(部分內(nèi)容有改動)
(作者系樂陵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