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是草木裝訂的一部冊頁,每一頁都締結著草木清香的文字。那些終年生活在樹木之上的鳥雀,則是文字中率性點逗上去的標點。
我的村莊三山環抱,唯一的缺口便是通向山外的出口,一棵扭歪了腳踝的槐樹正正當當站在村巷口,算是村莊的護佑之神。每年暮春夏初,樹神就婆婆娑娑開出一樹粉嘟嘟的槐花。晨起,鳥聲聒噪,拐過七拐八彎的村巷,總見有早起的人仰首望著成串成串的槐花出神。冷不丁一聲鳥叫,仰望著的人猛然縮了脖頸,又急急地向更高處的枝杈間望去,原是幾只鳥雀互相追逐著,在枝間翻轉騰挪,惹得槐花一陣紛落。憐惜者便撿了槐花,亦撿得了幾支隨花而落的羽毛,湊近眼眸細細一陣端詳,間或笑一聲,向著村巷深處走去,還不忘回首向著花香馥郁的巷口回眸。午后的時光,槐樹下便成了人們乘涼庇蔭的好去處,老人們裝了煙鍋,心滿意足地吞吐煙圈,女人們三五圍聚,或玩紙牌,或聊一些家長里短的閑話,唯有孩子們奔走在樹蔭蔭蔽的草垛背后玩著游戲。此刻,陽光濃郁,遠山靜默,唯有這巷口在熱鬧中與人們共享一份快樂。
及至秋日來臨,背臨村莊向陽的山坡上,便是杏樹一統秋色。若是落過幾場霜,那杏葉必是紅的紅,黃的黃,紅的如霞,黃的似金,紅中透黃,黃中帶紅,你洇染了我,我渲染了你。向晚陣風過處,杏葉打著旋兒,向著低處的谷地飄落下來,或疾或徐,殷紅的光線折扇般斜插過來,穿行在杏葉落雨般的罅隙里。這景致便若塵世之上絢爛斑駁的仙衣,被誰的纖纖玉指輕輕捻起,向著黃昏的幕布顫顫地抖著。整個山坡便成了一幅闊大的銀幕,而村莊,而山野,便如若流動的畫幅,一幕一幕演繹著靜美,醉了歸鳥,醉了歸圈的牛羊。若是恰逢落雨,這紛落的杏葉就成了真真實實的杏葉雨,歸巢的鳥雀便成了背負斜陽的箭鏃,從此山向著彼山斜斜地插過去,隱沒在視線之外。而那歸圈的牛羊也加快了步伐,忽閃著身上的雨滴,穿過草木搭建的涼棚,進得圈去,獨享一份夜雨叮當的安逸。
冬日來臨,村莊并不寂寞,雖則落葉歸根,草葉枯去,而那些落光了枝葉的楊樹卻獨獨地舉起了手臂,向著廣袤穹蒼,向著遼遠山野。漫步村野,尤其是當落過一場紛揚大雪之后,若是舉首,你就會冷不防遇到楊樹高揚的枝丫,正在堅定地舉起一座鳥窩,鳥窩深處是否有鳥兒溫暖的翅羽就不得而知,單就那草木壘就的巢穴眼眸般仰望著長空,便給人無限的暖意。面對此情此景,你必會對一只鳥兒,抑或鳥之家族堅定的生存信念心生敬意。它們留守住的不僅僅是自我,是鳥之家族,更重要的是留守住了一份生存的信念,一份對村莊大地的信任與愛戀。
由此,村莊更像一座鳥窩,一座草木搭建的鳥窩,居住的不只是人類的鳥兒,更有草木清香,和這清香養育著的不離不棄的堅守?!跞坞S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