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梅上市的時候,枇杷黃澄澄掛了一樹。初夏端陽枇杷熟,夏至楊梅滿山甜,俗諺是這么說的。今年的楊梅還沒吃到,今年的枇杷也沒吃到,留待明年吧。往年沒吃到的櫻桃,今年吃了不少。幾次說好要去買楊梅的,臨時又買了話梅;幾次說好要買枇杷的,臨時又買了荔枝。像我寫文章一樣,常常跑題。近兩年寫作,經常跑題。文章偶爾是頑皮的小孩,伊在電話里說小兮活潑得很,出門像脫韁之馬,爬高爬低,不亦樂乎。
有人形容新年時孩子的模樣:“小辮朝天紅線扎,分明一只小荸薺。”是不是可以改成“小辮朝天紅線扎,分明一只小枇杷”。上次回家,我喊過小兮小枇杷的。小兮更幼些的時候,還喊過她小青蛙、小蛤蟆、小臭蟲、小花貓、小蘿卜……亂套了,伊說以后只準喊“小寶”或者“小貝”。
枇杷晚翠,格比荸薺高,與滋味無關。“枇杷”兩個字,念出來有音律美,不像荸薺,發音走氣。
歸有光的《項脊軒志》讀過不下數十遍,一筆“枇杷”,尤好:“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震川先生集》讀過一回,不能忘的是《項脊軒志》《先妣事略》《寒花葬志》幾篇,一往深情,以細事見之,使人欲涕。
我有文章結尾即學的歸有光:“祖父離世后三年,庭前柑樹枯死了。”純屬紀實,筆法卻來自先賢。寫文章如學碑帖,得了老莊司馬、韓柳歐陽的筆意,那是造化是福氣,一輩子受用。
《歸震川年譜》載,歸有光先祖至十四世曰罕仁,宋咸淳間為湖州判官,子道隆,始居太倉之項脊涇。后歸道隆之孫歸子富遷居昆山,明正德元年歸有光生于此。清人張潛之有《歸太仆故宅詩》:太仆昔未遇,讀書宣化里。中有項脊軒,卷帙每盈幾。
太倉、昆山去過數次,見不少民居庭有枇杷樹。可惜多不大,未有亭亭如蓋之茂盛,少了生氣。
有年去杭州,枇杷上市時。路邊買得一兜枇杷,一路酸酸甜甜,不覺得岑寂。
枇杷好吃,蘇州東山白玉枇杷尤佳,易剝皮,果形大,肉汁甜嫩,透似玉雕,為枇杷中之妙品也。安徽有白沙枇杷,稍晚熟,或不遜白玉枇杷。好多年沒吃過,忘了其味如何。我鄉岳西多枇杷樹,大抵栽于池塘邊上。所結枇杷果小,略有酸澀,二十年沒吃過,我并不懷戀。
枇杷樹好看,好看在葉上。
枇杷葉是鋸齒形的,金農畫枇杷葉,葉絡歷歷在目,鋸齒波濤起伏。金農筆下的枇杷葉很笨拙,笨拙得有真趣。張大千畫枇杷葉仿佛芭蕉,又像雞毛,好在這雞毛不當令箭,倒也洋洋一派喜氣。吳昌碩畫枇杷葉仿佛毛毛蟲。齊白石為了表現枇杷葉上的鋸齒,用濃墨在葉子周圍打點,暮鼓咚咚在紙面敲打,脫了俗。我見過有人畫枇杷葉如豆莢,還見過有人畫枇杷葉如蟬翼。
沈周也喜歡畫枇杷,其筆下的枇杷葉干凈純粹,不聲不響,有靜氣。有幅墨畫枇杷題款說:“有果產西蜀,作花凌早寒。樹繁碧玉葉,柯疊黃金丸。”金農有幅《枇杷圖軸》,在博物館看到過。一枝枇杷,碩果累累,筆法古拙,質樸蒼老。更妙的是題跋,款識:“橛頭船,昨日到,洞庭枇杷天下少,鵝黃顏色真個好,我與山妻同一飽。此予十年前自度曲也,本為晉巖世老先生畫復書前詞。七十六叟金農記。”
有意思的是,金農將“我與山翁同一飽”記錯了,寫成“我與山妻同一飽”。
金農筆下的枇杷不算高品,比不上吳昌碩。吳昌碩的枇杷是逸品,潘天壽的枇杷是能品,齊白石的枇杷是妙品。“鵝黃顏色真個好,我與山翁同一飽”的話,齊白石加吳昌碩加潘天壽都寫不來。
吳昌碩題枇杷詩,有“鳥疑金彈不敢啄,忍餓空向林間飛”一句,笨拙、做作,不如金農來得自然。
枇杷葉性苦,微寒,可入藥。清肺止咳,降逆止嘔。我小時候身體不好,沒少喝枇杷止咳露。
枇杷晚翠。晚翠的意思是說枇杷葉經冬蒼翠不變。《千字文》上說:“枇杷晚翠,梧桐早凋。”范質 《誡兒侄八百字》詩:“遲遲澗畔松,郁郁含晚翠。”都有夸贊之意。晚翠比少年得志好。汪曾祺有本書叫《晚翠文談》,寫到云南大學西北角有一所花園,園內栽種了很多枇杷樹,月亮門的門額上刻有“晚翠園”三個大字。
有年去徽州,一老街出口處見一堵青磚殘墻,墻里好幾棵枇杷樹。青磚殘墻,天氣陰郁,枇杷被雨水打濕了,葉脈畢現,在天光下形成一圈一圈的濃綠。撐傘立于樹下良久,盤桓諦視,戀戀不忍離,別之多年矣,猶難忘。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枇杷。□胡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