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入伍,父親便闊別故土,倥傯天涯,多地輾轉,卻不改征程戀戀。一家人也跟著他,忽而南至深圳,忽而北遷京城,不斷大騰挪。每次搬家,都要苦著母親對家用進行取舍。哪雙鞋子可丟,哪把凳子應留,哪套盤碟送人,決定權都在母親手里。只有一樣東西是例外。那是父親保存的一麻袋家書,無論走到哪里,父親都帶著它。它帶給父親的慰藉與日俱增。
“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父親的數百封家書,安靜地,溫暖地,躺在家中某一個角落。它們褶皺,斑駁,浸漬,堆放,娓娓訴說血肉深情與家族基因密碼。這些文物般的家書,皆為三方通信:父親寫給祖父母和祖父、祖母分別寫給父親的信。祖父是村里文化人,寫得一手好字,好到縣里讓他去寫身份證——中國第一代身份證是手寫的。當然,祖父還給村里人寫春聯,寫婚聯,這在深藏于丘陵之中的那個村莊里是了不得的。當父親打起背包去軍營時,祖父特地買了十本信紙,在站臺上塞進父親的挎包——那是一個在郵局打程控電話都要排隊的年代。自此,多少年軍旅歲月,祖父母從未去部隊探望過他們的兒子,家庭經濟基礎決定了兩代人之間的交往與交流方式。寫信成為祖父母那一段人生旅途的重大寄托。父親每一個星期給家里寫一封信,這個頻率一直保持到手機出現。十本信紙,寫盡父親青少年時代的悲歡,一頁頁沾滿路遙《平凡的世界》式的濕漉氣息。如今,父親的人生開始踏入念舊懷舊的里程,他是那么喜歡讀那些略顯稚嫩的文字,翻來覆去,不厭其煩。而且似乎他每讀一遍都有新的心得與我交流,或勾起新的曾經以為忘記或放下的往事與我分享。我□王蘭生曾經把父親的信文提升到這樣的高度:它蘊含著“從哪里來,到了哪里,要往哪里去”這樣玄深的人生思考與實踐,也寫盡這一代共和國軍人的艱辛奮斗與光榮夢想。父親聽著,微笑著,不說話。很顯然,父親十分贊同和享受這個“高度”。
祖父母用的“信紙”,是如此特別——這些紙,有不規則的糊窗戶紙,有香煙盒包裝紙,有會計用的賬本紙,有小孩田字格作業紙,還有那個年代南雜店包食品用的黃草紙……它們被祖父母寫上文字,寄予他們長年漂泊在外的兒子后,享受著傳家寶式的珍藏。手捻這些恍若隔世的信紙,讀著祖父的文字,不禁使我正襟危坐。也許是,祖父的字,橫折豎鉤,點提撇捺,一絲不茍。也許是,信中有太多的教和訓的詞調。雖然時隔二十多年,但透過紙背,至今能嗅覺到嚴厲的語氣,眼前會浮現戴著高度近視鏡的祖父訓話的樣子,言笑不茍,不容置疑。袁凱在《京師得家書》中寫道:“江水三千里,家書十五行。行行無別語,只道早還鄉。”祖父卻在信中反復告誡父親,不要念家,不要回家,不要太早成家,在部隊扎下根來,改變命運,建功軍營。
不久前,一檔讀信的綜藝節目《見字如面》在一片叫好聲中大量圈粉。這些家書,講述的就是中國故事,抒發的就是中國情感。我讀祖母寫給父親的信,就時常會靜靜地淚流滿面。這種跨代解讀,因為血脈相通而沒有任何困難。有一封信,祖母用的是香煙包裝盒紙,香煙品牌是“大前門”。紙中有一大片污漬,她的筆就躲著這片污漬繞著寫。如今,時間讓這片污漬不斷浸染擴大,已經吞噬大部分文字。隱約中,只見到四個字:我兒勿念。我推斷,這文縐縐的四個字,是祖母從祖父那里現學現用的。因為祖母的一生,識字不過百十來個。但祖母敢于提筆,這是一種不可阻擋的力量在支撐她。我合計過,祖母給父親寫每一封信,大約都只有七八十個樸素的字。樸素到封封都要告誡父親“要聽黨的話”,要“相信組織”,“干工作不要怕臟怕累”。所以,我有時候必須哭著讀!“兒行千里母擔憂”,這七八十個樸素的字,字字牽腸掛肚,句句有淚不彈,時時催人奮斗。有時候,遇到不會寫的字,祖母就會用同音或近音字來代替。“虛心”就寫“書心”,“牢記”寫作“勞記”,或者干脆畫一個符號來代替。這些符號,只屬于祖母和父親他們母子倆。他們約定俗成地賦予符號意義,他們毫無障礙地使用和交流。每每讀到一個或者一連串符號,我時而酸楚,時而感嘆,心頭涌上很多復雜的情愫。我最終也不得而知上面的文字。有幾封信,祖母寫在黃草紙上。當年,這類黃草紙是南雜店用來包紅糖的。現在,這些紙已經極度脆弱,它們安靜地蟄在信封里,我都不敢打開它,害怕有一個地方再次決堤。當時,鄉下人家里不會常有漿糊,更沒有現在用的固體膠棒。有時候,祖母寫完信,干脆用飯粒粘住封口。這些飯粒,因為祖母,因為歲月,因為與字和紙的纏綿,在我的視線里變得如此圣潔,甚至有些神秘。 “憑君莫射南來雁,恐有家書寄遠人。”最懂信的人,莫如游子,莫如杜牧。而之于我,感謝歲月,讓我最終得以理解父親的行為方式,并通過他的思維頻率與情感路徑讀懂世間很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