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正在粵東山村插隊務農的我,突然聽聞國家準備恢復高考,一開始半信半疑,在外工作的父母來信確認,并催促趕緊準備。于是,我振作精神,豎起脊梁,進入了緊張的復習狀態。
我插隊的地方,是個將近三千人口的大村子,前有水塘,背靠大山,巷子很窄,房屋密密麻麻。阿嫲(祖母)住得離我很近,就隔著兩間鄰居的屋子。村里雖有電燈,但經常停電;別說電視機,連收音機都不多見。入夜以后,除了青年間(未婚男子聚居的地方)比較熱鬧,一般人都睡得很早。我家是例外,除了我夜里讀書,還有就是窗外剛好有一公用的碓臼,傍晚或凌晨時分,敦敦之聲不絕于耳。舂米或舂粿須兩人配合,一人腳踏讓碓上揚下落,一人在石臼邊抹勻被舂的稻谷或粿粞,勞作時說說笑笑。
晚上九點后,人聲漸歇,書屋方才安靜下來,那是我凝神靜氣復習功課的好時光。自從打定主意參加高考,我每晚都會復習到一兩點。
阿嫲不知從哪里打聽到,熬夜很傷神,吃隔水燉的冰糖雞蛋可潤肺滋陰,屬于溫補。于是,每天晚上十一點半左右,阿粿就會打開門,沖我的住處喊一聲“平原——”。夜深人靜,聽得很清楚,我趕緊放下書本,跑過去吃一碗又香又甜、軟硬適中的冰糖雞蛋。吃完宵夜,繼續回去念書,阿嫲總不忘叮囑一句,別太晚了。阿嫲耳朵很好,我偶有太遲睡覺,第二天她就會提醒。
有天飯后,阿嫲突然說:考大學很好,但別走得太遠了。我一時不知怎么回應。阿嫲又補了一句:將來出去讀書,別娶不會說話的老婆。阿嫲不會說普通話,怕跟孫媳婦無法溝通。我當時笑了,說阿嫲你想得太多了,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
事情的進展果如阿嫲所料,我真的考上了中山大學,畢業后又到北大讀博士,不僅越走越遠,而且還娶了個北京姑娘。第一次回鄉,妻子臨時學了幾句潮汕話,現學現賣,雖然發音不準,阿嫲還是很高興,逢人便說,這孫媳婦好,“會說話。”我明白阿嫲的意思:孫媳婦雖不懂潮汕話,無法跟她多聊,但體貼人情,會哄老人高興,這就行了。 阿嫲不識字,但崇尚讀書。父親七歲那年,阿公(祖父)就因病去世了。孤兒寡母,生活不易,可非要爭口氣不可。先賣首飾,后賣田地,阿嫲居然供父親從小學念到了高中。若不是父親受共產黨影響,中學沒畢業就上山打游擊去了,說不定還能供他上大學呢。為供父親念書,阿嫲很舍得花錢,不用說,因此也就家境衰落。
也正因此,陪伴我回祖籍插隊務農,阿嫲支持我“耕讀”。知道參加高考很要緊,從不嘮叨我深夜讀書,只是暗暗打聽補身子的辦法。在當年的山村,物資極為匱乏,這冰糖雞蛋已經是上好食材了。
我終于考上了大學。離開山村前,父母和我們三兄弟在村口合影,紀念這鄉下八年的艱難日子。那時相機很少,拍照是技術活,故專門從城里請來了攝影師。可阿嫲無論如何不愿意進入鏡頭。
多年后,每當拿起這張極為難得的老照片,我都會記起阿嫲拒絕入鏡的神情。當初只覺是她不喜歡拍照,隨著年齡增長,閱歷漸多,我方才體悟阿嫲那一刻的悲欣交集。,□陳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