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對面開了一家教小孩子學鋼琴的琴房,每次路過,都能聽見里面傳出不太熟練的琴聲。一天晚上散步,
在琴房門前聽見琴房的年輕老師和別人聊天,不無遺憾地說:現在學鋼琴不時髦了。
哦,原來現在學鋼琴已經“不時髦”了——雖然我并不通曉任何樂器,但聽到這話還是頗有一番感觸。確然,從近年的兒童選秀節目和朋友圈曬娃的朋友觀之,近年來架子鼓、薩克斯、黑管、貝斯等更洋氣的樂器,或者古琴、古箏、琵琶、阮等更民族的樂器,成了父母給孩子報班的“新寵”,而曾經在孩子家長之間風靡一時的樂器之王——鋼琴,連著曾經熱火朝天、五花八門的鋼琴等級考試,卻已不復昔日風光。
還記得當年住在老家的時候,樓上有一家孩子學彈鋼琴,每天晚上七點半,隨著新聞聯播結束的伴奏曲,樓上的練琴聲也準時傳入我們一家的耳朵,這一聽就是六七年。或許是樓上孩子的天資平平,一首《致愛麗絲》彈了幾年都沒順溜,我至今還記得這首曲子第一次完整地彈完是在練琴多年之后的一個冬天,窗外北風呼嘯,曲終那一刻我們全家竟然也激動不已,差一點沖上樓去表示祝賀。
再往前追憶,就是我讀小學時,教室外面那臺老舊的鋼琴。平時停放在教室門外的走廊里,與墻上高掛著的馬克思、魯迅、司馬遷、莫扎特像相對無言。只有音樂課的時候,才由值日生搬進教室,有時是老師彈、我們唱,有時則是讓班級里學琴的女孩子來彈。當老舊的琴箱里傳出清朗的旋律,稚氣未脫的白嫩指尖在黑白鍵之間跳躍,成了我童年難以忘懷的記憶之一。
在那時,學鋼琴、彈鋼琴無疑是優雅的、有氣質的、高大上的。但對于“普羅大眾”而言,也有與之相匹配的樂器,但這些樂器如今也日漸罕有,更少為今天的孩子們所知了。
首先想到的便是手風琴,大概是因為其和鋼琴相近、也有黑白相間的琴鍵吧。演奏時,雙手手指彈奏,雙臂還要隨著節奏開合,頗為精細而復雜。在那些無從布置鋼琴的地方——室外、車上、路邊,便是手風琴大顯身手的場合。童年的記憶里,手風琴總是和愉快的出游聯系在一起的,春游秋游、戶外授課,音樂老師都會隨身帶著她的手風琴,紅色的飾板鮮艷奪目,舒展自如的風箱吸引著孩子們的注意,悠揚的琴聲就伴著孩子們的齊唱飄揚開來了。而那些能夠幫忙演奏手風琴的孩子們,則是老師最為器重的學生。
盡管如此,略顯沉重的手風琴終究不適合每個孩子學習演奏,這時就需要另一種輕盈的樂器了:口琴。
锃亮的不銹鋼飾板光可鑒人,夾著綠瑩瑩的塑料格子吹孔,精致的“上海牌”刻花,這就是“口琴”兩個字在一代人心中的所指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口琴承擔著“中小學樂器普及教育”的重擔。小小的口琴,一呼一吸之間,卻能吹奏出復雜而美妙的音色,令孩子們嘆服,而沒有復雜的“指法”概念則讓孩子們學起來更加得心應手——話雖如此,學習最多的也無非是《兩只老虎》《小星星》《生日快樂歌》這樣簡單的樂曲。進入喜歡拗造型的青春期,口琴便逐漸被孩子們冷落了,但卻從未被遺忘:對于生在鋼筋混凝土叢林的城市孩子來說,口琴就是他們的牧笛,追憶著屬于他們的田園牧歌時代。
說到吹奏,還有一樣樂器不得不提,那就是——小號。不過這不是指管弦樂隊編制中有著精巧按鍵和復雜號身的小號,準確點說,它的名字是“青年號”。前身為“軍號”的青年號,是當時學校鼓號隊的標準用號。如果男生想要穿上鼓號隊的帥氣制服,就必須學會駕馭它。青年號的結構簡單,沒有按鍵,只靠“嘴上功夫”來吹出曲調,難度并不低,大多數人第一次拿到青年號,連聲音都吹不出來。于是每到傍晚,有上學男孩的大院小區,往往會傳出憋悶斷續的“響聲”,那就是向往著鼓號隊制服的男孩子們,正在自家陽臺憋紅了臉苦練呢。曾幾何時,我也是其中的一員。一直到今天,我依然可以脫口而出鼓號隊的號譜:do-do-mi-do,dodo-mi-so,do-so-do-mi,so-so-so-do。我自己都說不清為何記得如此清晰,或許是那練疼的腮幫子比死記硬背的腦子更加長情吧。
手風琴、口琴、青年號,這些樂器,近十年來我幾乎沒有再在生活中見過,尤其是眼前這座以現代化和國際化聞名的大都市,前陣子看到新聞中某知名中學的鼓號隊圖片,三個按鍵的標準小號已經替代了有些簡陋的青年號,恐怕如今那吹奏青年號的技藝,在一代青少年之中也逐漸“失傳”了吧。但也還有些溫暖的見聞:曾有一次拜訪一座山村小學,在教師辦公室里,竟然久違地看到了一架手風琴,保養得光鮮亮麗,歷時而新。老師有點不好意思地告訴我,早些年土操場上沒有大喇叭,升旗儀式就用這個手風琴奏國歌,這些年條件改善了,但這個老習慣還是保留了下來。我看著這在山坳坳里忠于職守的手風琴,才明白那些在城市學校中隱沒于古琴黑管之間的老伙計,仍在我所不知的地方發揮著光和熱——不對,是悠揚著琴聲和旋律,繼續點亮著一個個孩子心中音樂的火種,無關雅俗,無關貧富。
那次,我沒有留下來聽手風琴在山坳坳里的國歌演奏。但我想,那一定是相當溫暖的音色吧。□賈飛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