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晨起看芋,荷擎雨蓋,芋張傘柄,清凌凌芋葉,鋪陳開去,綠瑩瑩微卷,中間幾顆露珠,似珍珠,滾動,跳動,朝霞照過來,含清氣,蘊光色。 我家老屋居小高臺,望遠處,不見碧水悠悠,但見青山疊疊,一壟田,一脈山;水一脈,田一脈;稻一色,芋一色。山脈與田壟交錯,植物與天地交互。 田埂是分田的,田埂也是聯田的。芋頭多種田埂上。田里挖小渠,小渠兩腳寬,渠里水潺潺,渠上芋排排,芋頭便是這樣植在田中。芋頭不是田里主角,田里主角是稻谷。風吹過,稻花飄香,闊大的芋葉也隨風展,土里土氣的鄉村,也有了詩情畫意的浪漫。 我曾是芋頭葉下的“小蟊賊”。持一個破臉盆,卷一扎爛稻草,下到田埂水渠中,將那卷稻草橫放渠之上,意在擋濁水——泥鰍會渾水跑掉,然后是雙手如鏟,鏟泥巴,一輪一輪地鏟,泥鰍被鏟出來,捉上來,投入臉盆中。不過,會捉泥鰍的不這么干。腰帶上系罐子,一丘丘田,走過去,見著手指頭小洞,手指旋進去,泥鰍夾上來。赤日炎炎似火燒,不怕,腳下踩著的是渠水,頭上遮著的是芋葉。 芋頭土,芋頭也雅。東坡先生蠻懂芋頭妙趣,“當去皮,濕紙包,煨之火,過熟,乃熱啖之,則松而膩,乃能益氣充肌。”烤芋頭的味道,松而膩,粉而糯。東坡先生這個吃法有點雅,不曾試過,我老家鄉里吃法與之別樣。煨之火,是一樣的,只不過是要連皮煨,也不曾濕紙包,連皮帶芋,投諸柴火灶,過熟,用棍扒出來,拍拍灰,手指一撥,芋頭皮便輕松退去。 芋頭能如紅薯煨之火,煨紅薯與煨芋頭,味道難分伯仲,都香,都軟,還都粉且柔。若煮起來,便衣分三色,食分五等。見煮紅薯而旋走者,不知凡幾,見煮芋頭而蟻聚者,云集響應。蘇東坡之子蘇過,研究出一味煮芋頭——“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陀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煮紅薯,很難煮出人間至味來,煮芋頭可以。 這或是芋頭另外一樣心性,與物隨和,和氣生味。清朝李漁,許是沒遇到好芋頭,說芋頭如白開水,“煮芋不可無物伴之,蓋芋之本身無味,借他物以成其味者也。”芋頭沒味?芋頭味道,人多感覺其香,所謂芋頭本無味,或是芋頭不霸道,心性淡然,與他物處,謙讓,柔和,融洽,低調,不搶功,善解他意。我鄉有兩道芋頭菜,一者扣肉芋頭。扣肉是愛出頭的,其味濃郁得很,油氣沖沖,芋頭與之伴,不壓扣肉味,只幫扣肉解膩。另一個菜是鹽菜,鹽菜腌制入壇,壇味深濃,芋頭置上,鹽菜擱下,文火慢蒸,芋頭去了鹽菜酸氣與野氣,鹽菜變得醇正得多。 “玉脂如肪粉且柔,芋魁芋魁滿載甌。”這里說的,我老家叫芋頭崽,適合煨,當零食,適合煮,當飯食。當菜蔬,可不是芋頭崽,而是芋頭娘。芋頭娘是我老家叫法,學名叫母芋,科學說法是:植株基部形成短縮莖,逐漸累積養分肥大成肉質球莖,稱之母芋。母芋色澤深,剝開其皮,麻子多,色澤褐,不粉,柴火煨,清水煮,不出味,或還有點澀。 芋頭娘,適合切片,與扣肉與鹽菜同蒸;適合切絲,加點辣椒,加點姜,加點蔥蒜,不煮,不蒸,要炒,大火炒,其味不粉,倒是有三分筋道,有嚼勁;其味是蔬,轉而有三分葷味,如吃肉一樣。芋頭娘大,電視上,我見過廣西荔浦芋頭娘,大如足球籃球,我老家芋頭娘沒那大,飯碗大的樣子。 煨芋頭,或東坡所謂煮芋頭,說的多半是芋頭崽,挖出一兜芋頭來,一串串、一個個的,一兜好多。芋頭崽小,雞蛋大,至多鴨蛋大,毛茸茸,剝開來,白白嫩嫩,滑膩如凝,玉脂如肪。 別處的芋頭,有無遍地種植?我老家好像是種得好玩,極少一丘丘田規模化種,田埂邊上種一排,8、9月間,收獲一半籮一簸箕,夠了,不求賣,或還不指望芋頭度日。 種芋,不求飽腹,但求嘗味。這狀態好。父老喜歡芋頭娘,到其時,與稻谷同下種,便是心存念想,讓芋頭娘生出許多芋頭崽,生出好生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