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去麥積山石窟,在參觀一間石窟時,發現大門邊的一組雕塑中,有兩座雕塑的頭像空著。解說員告訴我們,這兩座塑于宋朝的雕像,頭部原件不知什么原因毀掉了,當年研究人員調研時看到的就已是清末民初重新安裝上去的,因為和雕塑的整體風格以及石窟其他作品的風格相差太遠,大家一致決定還是把它們取掉,“反倒是現在這樣的殘缺還可以讓我們想象它當年的和諧。”
我們幾個參觀者雖然很想知道后來的重塑有多么“不和諧”,但也非常理解這樣的做法。正如前不久安岳縣某寺的摩崖造像被披露曾遭遇民間百姓重繪一樣,很多事情最怕的就是對比,無論你是喜歡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典雅,還是行神如空行氣如虹的勁健,不同時代的審美還是可以高下立判。
其實前赴后繼的重繪與重修對于一些歷史悠久的古跡是無可避免的,比如云岡石窟也有一些北魏石刻造像被明清時代的佛教信眾“重妝”,呈現出清晰的明清審美,重妝的大佛現在已經成為不能隨意剝離的部分,我們今天已經無法知道其原貌。
當年梁思成發現佛光寺東大殿時,一方面對這遺世獨立的唐代建筑欣喜若狂,一方面也感慨殿內的塑像“本來都是精美的作品,可惜經過后世重裝,輪廓已稍模棱,而且色彩過于輝映刺目,失去醇和古厚之美……”所幸的是“像貌線條,還沒有完全失掉原塑趣味物征。重裝是以薄紙裱褙的,上面敷上色彩,我們試剝少許,應手而脫,內部還可見舊日色澤,將來復原的工作還是可能的。”不久前《佛光寺東大殿歷史沿革進展研究》成果公布,確認目前所知的佛光寺東大殿修繕活動共17次,平均每隔68年一次重修,約每200年進行一次大修。東大殿保留了創建期幾乎所有唐代木構、塑像和部分壁畫、彩畫,各歷史時期的塑像、壁畫、題記、碑刻、修繕痕跡非常完整地留存至今。
但清代、民國時確實對主佛壇佛像進行了重妝工程。而且東大殿歷史上的修繕活動大都盡可能地沿用了前代的構件和工藝,更多地采用了添加而非更換的方式,并清楚地留下了各次修繕痕跡與記錄。這對我們今后的保護工作是最大的啟發。
自公元6世紀初開鑿到18世紀,麥積山前后經歷過地震、戰亂很多次,常毀常修是常態,因此我們才可以看到不同時代的審美風格。它的清瘦、恬淡、黠慧、雍容對應著北魏、隋唐、五代……一個石窟可能是北魏建的,同時也可看到宋代的塑像和明朝重繪的壁畫。總體上來講,不同時代的工匠們還是心思縝密地把自己的審美理想和情感傾注在了藝術品中,這才使得麥積山石窟渾然成為一個整體。
有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我們必須思考:今天的修復是否遵循科學的規則、在運用科技手段的同時是否用心揣度前人的匠心,于修復對象本身,結果往往有云泥之別。之前采訪過故宮的修畫師單嘉玖老師。她說,古人把書畫修復形容為“病篤延醫”,“醫善,則隨手而起;醫不善,則隨劑而斃”,甚至提出“不遇良工,寧存故物”的主張,而所謂的修復也不過是學會與老化合作。在修復一幅畫作時,要研究之前是否已經經歷過清洗裝裱,看到顏料表面的開裂,會想象時光的變遷怎樣改變了所有的色調。沒有人能保證它永遠保持顏料第一次干燥時的模樣,每一次修復也都是傷筋動骨的大事,高明的修復師不過是學會對各種老化各種不完美妥協。
都知道山西現存古建筑最多,作為古建筑附屬的彩塑、壁畫數量之多、歷史之久、藝術之精,在全國也首屈一指,但也有相當一部分出現了斷裂、起甲、空鼓、酥堿、脫落、污染等病害,險情嚴重,亟須進行搶救性保護。但能夠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修復師太少。公眾最擔心的就是有的修復會畫蛇添足,破壞了歷史原貌的神韻。可以說任何修復都難免會有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遺憾。現在我們的科技手段是提升了,但是也許并不能彌補審美方面的缺憾。民間團體缺乏理論指導或者技術支持,簡單粗暴的修復固然使殘損的文物雪上加霜,但近些年許多專業權威的修復中也常常引起爭議,更不要說比比皆是的“修舊如新”和層出不窮的不倫不類的假古董……這樣的遺憾又該如何減少?
文物保護通常以“最小干預”為指導,尊重文物的“唯一性”,強調文物修復的“可逆性”。可惜這些看似簡單的原則并沒有得到真正貫徹……正如廢墟比在廢墟之上建造出來的新景更能引人懷思一樣,大眾應該開始接受各種不完美,鐵會生銹、銅會腐蝕,金銀會黯然無光澤,許多變化不可逆轉,并不是每件文物都會延壽千年,也并不是每件容顏枯槁的文物都要努力妝容……遺產保護不能僅僅理解為對存留至今的古物進行被動的保護,它本身就是一面鏡子,映照著我們如今所秉持的價值與過往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