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塄村是一夜成名的。看過《舌尖上的中國》的人或許記得村里的“掛面爺爺”。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光,讓掛面抖落歲月煙塵,走出深閨人盡識,引爆千年古村蓄積的力量,圓了全村人的致富夢。
三年后,我在陜北吳堡縣體驗生活。這個曾誕生文學巨人柳青的地方,如今正沸騰著新時代的創業史。當地干部沿著黃河,一路把我領到“掛面爺爺”的家鄉高家塄村。一下車,眼前頓現“萬條垂下白絲絳”的壯麗景觀,家家戶戶窯洞前晾曬著三米長的面絲,一排一排撐開,千絲萬縷,如柳婀娜,仿佛搖曳著“一簾幽夢”。
我到村子第二天,遇到一撥北京游客,點名要吃掛面宴。聽到“掛面宴”三個字的時候,我心里充滿好奇,吃過餃子宴、豆腐宴、魚肉宴,這別出心裁的掛面宴,會玩出什么花樣呢。
中國人的飲食智慧,在一孔熱氣騰騰的窯洞里,讓我一陣陣驚嘆。村主任親自掌勺,幾位婦女煮、烹、炸、炒、煎、烙,十八般武藝輪番上陣,讓掛面不斷“改頭換面”,驚現它的美好。在巧妙創意的搭配里,在水、油的交融里,在人對火候的把握里,極盡掛面的千姿百態。
誰知盤中餐,絲絲皆辛苦。在眼前擺放的十幾個盤子里,家常的面絲熱烈釋放著誘人的色和香,每一盤,都呈現著絕妙創意:肉炒掛面頭、清炒菠菜掛面、涼拌苦菜掛面、鐵鍋燜掛面、酸湯腌掛面……做法既家常,又新穎。 我最饞的是那盤酥脆的掛面烤餅,掛面裹在吹彈即破的一層酥皮里,被切成精致的菱形小塊,遠看像糕點,細瞧就會看到嵌在酥皮下的蔥圈和火腿,似露非露,紅綠相映,方圓相映。還沒入口,舌尖已濕潤,牙齒似乎發出咀嚼的脆響。
還有一道叫“玉面花顏”,仿若一朵朵金菊在盤中綻放,既聞到麥香,又悅目賞心。我特意詢問做法,原來要將掛面在沸水中漂軟后撈出,絲絲縷縷團成花朵大小,在冰箱冷凍定型后下油鍋,小火翻滾,待到“花瓣”淡黃酥脆時,擺放在白底綠邊的瓷盤里,一幅秋菊圖就呈現在眼前。村民“大廚”用自己的鄉村智慧,讓我舌燦“菊”花。
掛面是產品,掛面宴便是極品,帶著歲月滄桑,蒸騰著古村溫情。民間傳說,吳堡人制作手工掛面起源于漢唐時期,距今已傳承千年。距縣城五十公里的高家塄村,因山上一眼奇泉,得甘霖之奇力,祖祖輩輩制作掛面,走鄉串鎮叫賣。在蒼茫、寂寥的時間長河里,高家塄村祖先曾用來果腹的手藝,幾度失傳,又幾度孤單續接。十二道工序的繁復,起早貪黑的辛勞,視季節和當天溫度變更面、水、鹽比例的天作之合,讓后來人望而卻步,堅守者寥寥無幾。 精準扶貧的春風,給虔誠者以光和暖,讓小掛面迎來大時代,以產業鏈的方式煥發勃勃生機。游子棄城回村,重拾老祖先的手藝,匠心創造。如今,一把把掛面似神奇的掃帚,掃除貧困,揚眉吐氣,又像歷史的胡須,記錄著時光,豐盈著精神。
我想,這樣的風骨,才配得上黃土高坡的厚重,配得上“柳青故里”的榮耀,配得上《創業史》的光芒。
當地朋友特意打來電話叮囑我,一定要多走訪幾家村民,吃一碗“活抓面”。而要吃到它是需要耐心的。我一大早就到一戶村民家,看著女主人將半夜和好的面團盤條、上面、出面,用整整一個上午,我才明白面團怎樣變成掛桿上的面絲。等一排排面絲全部掛到院子里,終于要“分面”了,只見女主人雙手各執一根面桿,伸進玉簾般的面絲里,兩臂同時向外抻,那富有彈性的面簾便隨著面桿,像皮筋一樣撐開、扯長,又齊齊落下。她的動作快速而嫻熟,撐面桿像一根舞動的魔杖,女主人像白色帷幕里的舞娘。
我正看得入迷,女主人忽然停住,朝面簾里一抓,手里就多出一把掛面,一抬腕丟進沸騰的鍋里。面與水翻滾時,一個白粗瓷碗早已等在灶邊,待面絲飛快出鍋,盛一勺清湯,撒上切碎的蔥花、香菜、柞檬、西紅柿,埋一個荷包蛋呈上桌。清亮油汪的湯汁里,面條舒展,紅漂綠浮,香氣四溢。
仔細品“活抓”掛面,綿軟卻不失筋爽本色。活抓,其實就是晾曬之前的面絲,還沒有經過風與光的塑造、白與夜的浸潤,抓的就是面絲剛剛成形的初態。只有與這方山水相知,意會天機和掌握時機的勞作者,才能創造出這樣鮮活的美食。
碗里的香氣濃烈又綿厚,自與別處不同。女主人告訴我,這是柞檬的味兒。柞檬是當地一種土生土長植物的花,曬干后作掛面調料,湯汁香飄半條街,有“掛面伴侶”之稱。我在坡地上看到柞檬生長的樣子,像一畦畦韭菜,只是葉子更纖瘦,莖上高擎著傘狀花苞,露出淺紫色的小碎花。我湊近鼻子,立即聞到一種洞徹肺腑的鮮香。看來,這抹小花的綻放,不是為了美,不是為了結果,只是為吐納這方水土的精華。
高家塄村的客人們來自天南海北。他們走遍千山萬水,品過山珍海味,卻還是戀上這里的掛面。品完掛面宴的人,常常會說:我要帶些回去。
主人答:成雙成對、祖祖輩輩,買一送一、和和美美。
談笑間,掛面帶著這山這水這人的祝福,走向四面八方。掛面抵達哪里,黃河與窯洞的氣息就在哪里,掛面的旅程有多長,古村的故事就有多長。□袁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