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多從常書來。奇書當然可讀,不經見之書,里面或別有洞天,收藏異珍,然則一味去尋奇門遁甲,非秘籍奧卷而不讀,也是走偏了。
平常書其實是富礦,前人發掘了,貌似發掘盡了,其實不然。尋常書經典書,以各自眼力與眼光,也可以讀出自家精彩來。
姚鼐是清朝桐城派三祖之一,“鼐工為古文,方康熙年間,同邑方苞名重一時,劉大櫆繼之”,桐城派三駕馬車,以誰為首,文無第一,不太好說的,有論是:“論者以望溪(方苞)之文質,恒以理圣,海峰(劉大櫆)以才勝,學或不及姬傳(姚鼐),則文與理兼至。”方苞不曾包首,劉大櫆不曾為魁,姚鼐倒算桐城之鼎鼐,譽為“中國古文第一人”。
文學概論云,文章多生活來。這個指定是不錯的,富貴生活出文章,貧窮生活更出文章,只是貧窮生活出的文章未必貧未必窮,富貴生活出的文章未必富未必貴,或者貧窮生活出的文章比富貴生活出的文章更貴。姚鼐祖上曾經闊過,高祖姚文然,康熙時任刑部尚書;曾祖姚士基,曾任湖北羅田知縣,均賢良清廉,辭世享名宦祠祀,不過到了姚鼐他爹,淪落為布衣。富貴出文章,貧窮出文章,由貧窮轉富貴難出大文章,難出好文章,由富貴轉貧窮出大文章,出好文章。
生活出文章,讀書也出文章,沒生活出不了好文章,不讀書怕也出不了好文章。姚鼐文章是從生活出的,更是從讀書里出的。“先生幼時家貧,體弱多病而嗜學,澹榮利,有超然之志”,飯不飽肚,而書飽腹,“衣食或不給,意淡如也”,天生一副文弱書生模樣,“先生貌清而癯,如不勝衣,而神采秀越,風儀閑遠,與人言終日不忤,而不可以鄙私干。自少及髦,未嘗廢學。”這才是讀書的好種子,□劉誠龍風儀閑遠,跟人討論,從不張牙舞爪,“雖學術與先生異趣者,見之必親”——學術與之異趣,見之必罵,讀書人之雜種相;學術與之異趣者,見之必親,讀書人之標準像。
文章多從書中來,從甚書中來?姚公作文一生,行將老至,文章與道俱老,“乞終養故里”。不有積學,安有真傳?仿佛武林高手,杏林老醫,待到其道與人俱老,方可傳得卓見。姚公老歸故里,“翁覃溪學士來乞言”,老道只道家常,姚公便將畢生讀書心得凝為要訣,箴言與教:“時賢皆欲讀人間未見書,某則愿讀人之所常見書耳。”
文章多從常書來。奇書當然可讀,不經見之書,里面或別有洞天,收藏異珍,然則一味去尋奇門遁甲,非秘籍奧卷而不讀,也是走偏了。源律師問:“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饑來吃飯,困來即眠。”吃飯睡覺,是佛家之道,睡覺吃飯,是作家之道——用口頭語言表達眼前風景,讀平常書寫出千古文章,也是作家的家常。
魯迅曾給人開列必讀書單,計有《唐詩紀事》《唐才子傳》《世說新語》等;梁啟超給人開列書單,計有《詩經》《楚辭》《說文解字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世說新語》《書經》《詩經》,還有胡適等諸公,也給人開列過人生必讀書,大家叫人讀書,沒打誑語,偶或有一本兩本“人間未見書”,多半正是在傳姚公心法,“某則愿讀人之所常見書”。
讀人間之所常見書,自是緣于其書易得,無須費心巴力,花大價錢,傾畢生精力,或可覓得一部“六十四卦”,多成書蠹,難成書家;更是緣于人間常見書,道的是人間家常,人生夢想,《金瓶梅》寫的是市井人,用的是市井語;《紅樓夢》雖寫富貴人家,其人情事理卻是人人固有的人性與人生;《三國》與《水滸》,便是存在過的歷史與正在發生的現實;《西游記》有點怪力亂神,也多見兒時在瓜棚底下,聽爺爺奶奶講故事,其神話者,也是人、物、神三合一,給人喝的也是三合湯。
平常書其實是富礦,前人發掘了,貌似發掘盡了,其實不然。這個不是深山開煤礦,將煤挖出了,就資源盡矣,后人再也挖不出煤。書,不是煤,書之資源,有其無窮盡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仁智貌似已見盡,忽然時代前進了,時代有新見識了,再以新見識去發掘經典尋常書,你便獨可見,尋常之書有非常。
“儒者生程朱之后,得程朱而明孔孟之旨,程朱猶吾父師也。然程朱或有失,吾豈必屈從之哉,程朱亦豈不欲后人為論而正之哉?”儒學研究,到了程頤與朱熹,有謂其理發掘盡了。盡了嗎?永無盡頭,程朱悟儒,也是有錯誤的,其之錯謬,你不必屈從,程朱也不霸道,不準你正之;程朱掘儒學,單只有錯?也定有沒發掘的,正是閣下顯身手之時;讀《紅樓夢》,他讀人物,你讀風物,他讀出典型來,你讀出典章來,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他的文章或讀出來高峰,你換只眼,也可以做出文章來爭鋒。經典尋常書,或只有一本,而其中之“微”與其中之“蘊”,可有十百本,千萬本,此平常書之無盡藏也,而敢思善思者得之。
姚鼐文章厲害,江蘇嘉定(今上海市)王鳴盛便不服,他曾對戴震說:“吾昔畏姬傳,今不畏之矣。彼好多能,見人一長思并之,夫專力則精,雜學則粗,故不畏也。”姚鼐也是有失的,吾豈必屈從之哉。讀書之樂趣便在于此,尋常書經典書,以各自眼力與眼光,也可以讀出自家精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