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開車去何田鄉,一路越往深山里走,越覺得山清水幽。
白墻黑瓦,零星隱現于遠處山林里。真是好風景。我忍不住在路邊停車,遠望河對面那林間的老屋,看那白墻與黑瓦。
層層疊疊魚鱗瓦構成的屋頂,斑駁的樣子,真美。
我喜歡魚鱗瓦。
在浙西南鄉間,這樣的瓦曾經隨處可見。童年時候,我們坐在瓦下聽風。風是從山巔松林吹起來的,經過山澗,掠過鳥的翅膀,遇到一座屋脊,順勢棲落,繼而從瓦隙間鉆進來。風鉆進來的時候,打了一個長長的唿哨。
天井是風的大門。夏夜我們坐在天井里,仰頭就是滿天星斗,夜空湛藍。月光如水,漫過天井,風在天井四面打著回旋,所有的燠熱一下子被帶走。
去年我到“五峰拱秀、六水回瀾”的古老徽州,特意去看了好幾座老民居。那些房子櫛風沐雨,顯出古樸雅致的樣子,在時光里靜默,并且靜默如謎。我在天井拿把竹椅躺下來,不一會兒,居然睡著了。
天井里,有蘭花開放,遞出馨香。
這樣的屋頂如今已不多見了。我在童年時經常遇到。杉木的檁子架在墻上,細密的椽條架在檁子上。一片片瓦排著隊,肩并肩,手拉手,重疊著從屋脊一直排布到屋檐。單獨的瓦片,本來最為簡單的幾何造型,因為群體的構成而造就了奇跡,仰放則為谷,反覆而成峰,峰谷相連,山意起伏。這樣的屋頂,呼應著遠處的山林,近處的樹影,也呼應著鳥的翅膀,風的足跡。
風在瓦隙間掠過,有如帶笛行走。
急雨敲瓦,更有激昂之聲。譬如盛夏時的暴雨來臨,風攜帶著雨,嘩,一陣急,嘩,一陣緩,可以聽見雨的腳步,在瓦背上奔跑。一忽兒過來,一忽兒過去。聲聲切切,似萬馬千軍。
這樣的老屋頂下,宜彈一曲古琴聽。
尤其是在下雪之后。雪落江南,不像落在東北那么恣意,那么狂野。雪在江南是克制的,下了一夜,就不下了。或者,在瓦上鋪了半尺,最多不過一尺,就不下了。于是太陽出來,雪水融化,雪水沿著瓦隙滑到檐邊,滴答滴答,敲打在石階上,冰凌也在屋檐下越掛越長。
雪鋪在瓦上。黑瓦不見了,代之以一片素凈。雪讓屋頂變得溫柔起來。雪讓整座村莊變得像一個童話。
四季里,在魚鱗瓦屋頂下可以看見:
青草。竹林。茶園。花朵。紫云英。銀杏。板栗。
可以聽見:
山歌。號子。鳥鳴。雞叫。蛐蛐聲聲。月光如流水潺潺流淌。
有一年,我去高田坑村,看見那么多的完整的夯土墻與黃泥屋。黃泥屋的屋頂,就是成片的魚鱗瓦。秋意真濃呀,在高田坑,村民們把秋天豐收的辣椒用竹匾盛起,擱在這樣的瓦背上晾曬。秋天的陽光打下來,整座村莊都是溫暖的顏色。
那樣成片的魚鱗瓦屋頂,真是珍貴呀。
只有在這樣的大山深處,這些樸素的民宅才得以穿越時間保存下來。這些房子都凝聚著村民的生活智慧,也收集著每一戶人家的悲喜日常。而今大多數人已經搬離,有的進了城,有的搬進了山下的樓房,但是這些房子還在,那些逝去的舊日時光也依然還在。
瓦由泥土燒制而成。舊瓦尤有厚樸與寧靜之美。
泥土能接通人與自然的氣息。所以人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便可以讓松濤、流泉、風吟、蟲鳴都涌進來。人睡在瓦下,也有山林之氣。
上次到中國美院,去看民藝博物館的展覽,發現這座博物館里居然用了那么多的瓦片。瓦片被設計師做成了建筑的墻,而且是鏤空的墻——鋼絲索固定著一片片瓦片,構成了外墻的表皮。在這里,瓦片不再是屋頂的一部分,而是墻壁的一部分——遠遠看去,瓦片就像懸浮的一樣,光線透過瓦片與瓦片之間的間隙,在地面投下奇妙的光影。光線朦朧,若隱若現,有若雨后步入竹林,枝葉搖曳,風語輕吟。
鋼絲繩上的瓦片,有一種輕靈感,又有一種脆弱感:生怕有一片瓦會掉下來。
在寧波博物館,我也被墻壁里的舊瓦所打動。設計這座博物館的是獲普利茲克獎的建筑師王澍。他用了大量的殘磚舊瓦,來建這面“瓦爿墻”。“瓦爿”就是當地人所說的殘磚碎瓦。這座博物館,用了大約百萬塊以上的舊磚舊瓦,包括青磚、龍骨磚、瓦、打碎的缸片等等。這些東西,大多是當地在舊城改造時,到處可見的瓦礫碎片。
面對這樣一座墻,會覺得城市的記憶與歷史,被這些殘磚碎瓦給接續上了。
瓦是磚瓦廠燒制出來的。我們村莊附近從前就有磚瓦廠。工人從田中取泥,摔坯,割泥——用鐵絲割泥,割出一塊磚,割出一片瓦,再層層疊疊摞進窯子里燒。幾天幾夜,火讓磚成了磚,讓瓦成了瓦。
磚瓦工人真是辛苦。遠遠看去,他也像是一個泥人。
現在沒有這樣簡陋的磚瓦廠了。如果魚鱗瓦需要更換,也幾乎買不到了。那些趁天晴時上屋頂翻瓦撿漏的人,常常一邊撿漏,一邊嘆氣。
這樣的瓦頂,早已被吳冠中畫進他的江南中。青山老樹,屋舍儼然。烏黑的瓦、潔白的墻,是吳冠中每一幅水墨江南中都有的元素。白墻是虛的,黑瓦是實的,這虛與實之間,已是一整個江南。
我在開化山野間行走,遇見那些白墻黑瓦的老房子時,真想去問一問,他們的瓦是哪里買的,還能買得到嗎?我覺得是不容易買到了。
隔著一條河,我看見對岸的山林、炊煙、魚鱗瓦,就覺得那才是故鄉的屋頂。這春雨點點滴滴地落下來,敲打在瓦背上,或者又從屋檐淅淅瀝瀝成串地落下來,你也一定會覺得,整個江南的鄉愁,都在這樣的瓦隙間了。
你說,為什么,在都市里,建筑師們要用殘磚斷瓦搭建起一個思鄉的房子呢?那哪里只是建筑,那真是一個世界呀。那是一個遠方的世界,是精神的遠方,那一片片的魚鱗瓦,翻過來,兩邊卷卷,可以盛放流浪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