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 吟誦與做文章,有著怎樣的關系,古代的文章大家,沒有留下多少記載。現代文學史上的好多名家,卻留下了這方面的記錄,可以說少小時,他們大都經過這方面的嚴格訓練。
??? 胡適在《四十自述》里說:“我念的第三部書叫做《律詩六鈔》……全是律詩,我讀了雖不懂得,卻背得很熟。”書里,還開列了他小時候“誦讀”過的十三種古書,除了《論語》、《孟子》,還有《書經》、《易經》、《禮記》等。
??? 胡適只說了誦讀過什么,魯迅卻說了是怎么讀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寫道:“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后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只有他還大聲朗讀著:‘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 徐志摩在《雨后虹》一文里,也說過他小時候怎樣誦讀,跟魯迅所記的情形有相似之處:“我記得兒時在家塾中讀書……可憐的‘讀書官官’們,還是照常臨帖習字,高喊著‘黃鳥黃鳥’,‘不亦說乎’……先生亦還是照常抽他的大煙,哼他的‘清平樂府’。”
??? 從魯迅與徐志摩的文章里能看出,他倆都是大聲朗讀。再就是,他們念書時,他們的先生也同樣在念書。魯迅的文章里,將先生朗讀的聲調也寫出來了:“……呢……噫……嗬”。先生的聲調,也正是學生的聲調。
??? 我上小學的時候,早自習朗讀,也是帶聲調的。要領是,在字詞間加一個或兩三個不等的嗯,嗯的多少與長短,便構成了朗讀的調子。若是老師讓背書,某個地方卡住了,會一連幾個嗯嗯的嗯下去。奇怪的是,嗯上幾下,忘了的多半會想起來。
??? 這就是吟誦跟做文章的關系了。
??? 文章是有調子的,吟誦得多了,背誦得多了,就自然容易掌握文章的調子,寫起文章來就順暢了。這句下來,就自然知道下一句該怎么寫。不這么寫,就覺得不順,覺得拗口。人們說,好的文章,有種韻律美,就是這個道理。
???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個事件,起始就是由文章的調子引起的。起因是,徐志摩在《晨報》副刊上寫了篇文章,夸陳西瀅的一篇《閑話》寫得如何好,周作人不干了,寫了篇文章給予駁斥。周作人的主要意思是,你不是夸陳西瀅品質多么好么,可是他曾說過“現在的女學生都可以叫局”這樣的話呢。
??? 徐志摩的原文是:“他(指陳西瀅)……任憑當前有多少引誘,多少壓迫,多少威嚇,他還是他的冷靜,攪不混的清澈,推不動的穩固,他唯一的標準是理性,唯一的動機是憐憫。”據徐志摩的解釋,是寫了“他唯一的標準是理性”之后,不能算完,必須再加上一句與之相配,否則文氣不順,但他一時又沒想好加什么合適,便忙中湊了個“唯一的動機是憐憫”。徐志摩寫文章的感覺是有了,可出于匆忙,用詞上有欠考慮,于是讓周作人抓住了把柄:一個對女性“唯一的動機是憐憫”的大學教授,會說“現在的女學生都可以叫局”這樣無恥的話嗎?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場論戰就這樣開始了。
??? 雖是一個老故事了,但也反映出,歷來的文章里面確實是有“調”有“氣”的,這是由漢語的語言特質決定的。漢語的詞性,有些甚是模糊,不確定,因此往往是上句說個什么,下句還要再補充一下,表達的意思才完整,才準確。
??? 吟誦,乃至背誦,就是針對漢語的這個特點,來熟練掌握文章的調子的。中國古代的文論,有一種說法叫“文氣說”,文章的氣,要的是通暢,吟誦就是一種文氣的訓練,對文章感覺的訓練,這種訓練的功夫到家了,寫文章沒有不通順的。這,或許該是吟誦的一種更為切實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