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
??? 著名翻譯家巫寧坤教授早年先后在西南聯合大學讀書,給美國“飛虎隊”當翻譯,抗日戰爭結束后又到美國芝加哥大學讀書,并取得博士學位。朝鮮戰爭爆發時,他剛剛拿到博士學位,恰好燕京大學給他寄來任教的邀請信,報國心切的巫寧坤滿懷熱情地回到了祖國。但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迎接自己的不是實現獻身祖國學術事業的光榮夢想,而是將近三十年的殘酷折磨與運動。若干年后,獲得諾貝爾獎金的同學李政道從海外衣錦還鄉,受到國家領導人的接見、敬酒,而作為同學的巫寧坤雖近在咫尺,心情卻萬般的復雜。在他后來的回憶錄中有這樣讓人感慨的描述:“我們倆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中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他留在美國,能夠獲得成就和榮譽,過著安定富裕的生活。我回到祖國,歷盡劫難和凌辱,好不容易才茍活到‘改正’的今天。我腦子里突發奇想:如果在舊金山那個7月的下午,是我送他上船回中國,結果會怎樣?”
??? 巫寧坤教授的回憶錄我早有耳聞,可惜中文版我只能在別人的文章中偶讀片段。我近來讀到由何炳棣先生撰寫的一冊回憶錄《讀史閱世六十年》。如果說巫寧坤先生是歷史的“幸存者”,那么何炳棣則是一個歷史的“幸運者”。何炳棣也畢業于西南聯合大學,也是抗日戰爭勝利后到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留學,但幸運的是,他選擇留在海外。多年之后,何炳棣在撰寫他的這冊回憶錄時,便多次慨嘆自己的幸運。何炳棣1940年在西南聯合大學參加庚子賠款第五期的留學考試,但最終沒有爭取到所考專業唯一的名額。待到1980年冬天,何炳棣作為海外權威漢學教授回到祖國,在武漢參加社會科學院舉辦的學術研討會上,偶遇自己當年的競爭對手吳于廑先生,當他握著這位清秀儒雅的學者的手時,不由得脫口而出:“保安兄,我是你的手下敗將,可是你救了我的命!”
??? 原來,當年何炳棣失利之后,重振旗鼓,直到1945年才考取第六期的庚子賠款留學。1949年他博士畢業,正值天地玄黃的大變局,便選擇了留在海外,而這一選擇便注定了他人生的路徑。在他的回憶錄《讀史閱世六十年》中,何炳棣多次慨嘆自己因為當初的這一決定,他才最終撰寫了大量學術著述,先后被聘為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國藝文與科學院院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高級研究員。1979年,他受到鄧小平的單獨接見,其學術與人生均達到了巔峰。因此,也難怪他會感慨:“我多年后不斷反思,深覺1940年初次留美考試失敗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如果那年考取,二次大戰結束后我應早已完成博士學位,一定盡快回國了。以我學生時期的政治立場,加上我個性及應付人事方面的缺陷,……亦難逃‘文革’期間的折磨與清算。”
??? 曾有人寫到一種人生的命運,即如果兩個人同一天同一時間同一速度出發,一個上山,一個下山,那么二人必定會在某個地方相遇。但問題是,他們一個是上山,一個是下山。巫寧坤是下山,他的同學李政道則是上山,同樣何炳棣也是在上山。上山還是下山,似乎取決于當初的那一瞬間的決定。在人生的交叉路口,這一看似不經意的選擇就顯得尤為重要。因此,我讀何炳棣先生的這冊《讀史閱世六十年》,便能體會到他對于自己這一選擇的深感幸運與某種恐懼和后怕,這從他在回憶錄中數處特意寫到幾位十分優秀的同學或朋友的遭遇,便可以感受得到。他在清華大學歷史系第九級的同學丁則良,才華橫溢,學識厚博,被著名史學家雷宗海先生所賞識,曾推薦給日后的諾獎得主楊振寧補習古文,后來他到英國的倫敦大學深造。1949年秋冬之際,丁則良給已在大學教書的何炳棣寫信,非常激動地談到他決定放棄論文的寫作,立刻回國報效,因為就要建成的國家“有光有熱”。但很可惜的是,丁則良回到國內很不順利,著述僅有一本《李提摩太,1945-1919》這樣的小冊子。1957年反右運動剛開始,丁則良便自沉于北京大學的未名湖。如丁則良這樣的人生遭遇,何炳棣還寫到數位,讀來都是讓人唏噓不已,人生的命運似乎就在那樣一個轉折點上決定了。
??? 何炳棣的這冊《讀史閱世六十年》是一冊人生的回憶錄,但其實更是一冊學術思想的自傳,全書幾乎都是在談論自己求學與研究的心路歷程。盡管也有娶妻生子這樣的人生大事,或者是被鄧小平單獨接見這樣的人生榮耀,但他在自己的傳記中都是輕輕點染,并沒有太多與學術無關的喧嘩。因此,我讀這冊回憶錄,似乎就是在觸摸一冊學術研究探索的脈絡,又是在探究一個學術大家之所以成就自己的心路歷程。
??? 何炳棣的青少年時代幾乎都是在兵荒馬亂中度過的,先后在天津南開中學、清華大學以及西南聯合大學讀書,即使國家在遭受戰火威脅,也依然可以看到張伯苓、梅貽琦、蔡元培等這樣杰出的教育家以及吳宓、雷宗海、鄭天挺等優秀的教授,在國家危亡之際,培養出眾多后來有學識、有創見和有骨氣的世界級人才;而正是在這特殊環境中奠定的學術根基以及磨煉出來的精神財富,成為他們那一代人的思想底色。與巫寧坤先生相比,何炳棣先生幸運很多,他把更多的精力和心血真正獻給了有價值的學術事業,但愿他偶然決斷的學術生命不再僅僅是一段傳奇,而如巫寧坤先生這樣的知識分子所遭遇到的種種生命的磨難與消耗也從此不再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