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益懷
??? 整理家中的書籍,看到幾本購自“創作書屋”的書,不期然勾起一段記憶。這間當年開設在香港七海商業中心的小書屋已經關閉,舊址也已幾經變易,沒留下一點書卷的痕跡,但它在我的心靈版圖上已然成為一個恒久的地標,生命旅程上的一個符號。
??? 我當時就住在商廈的樓上,和蔡書店算是樓上樓下的街坊,書店的益書也很合我的口味,主要是一些文懷史哲方面的書籍。我特別喜歡到這間書店里“打書釘”,一待就是兩三個時辰。那時,我剛從內地移居香港,言語不通,一切從頭開始,收入微薄,自然付不起高昂的書價,所以看書多過買書。
??? 店在商場地面這一層,店面很窄,進門是兩列書架,密密實實排滿了書冊,中間的過道僅容兩人并排而立,倘有一人站在書架前翻閱,進出的人便只能側身而過。鋪子呈L形,在過道的盡頭向右轉還有一個小小的空間,自成一隅,也擺滿了書卷。緊貼轉角處有一個L形樓梯,通往閣樓,上面四面書架,滿壁都是書,地板上也堆積了一箱箱的舊書刊。閣樓的天頂不高,而且有一個橫梁,稍不慎就會碰頭,好在店主人將橫梁包上了一層軟墊。
??? 發現這個小小的天地,于我來說無異于找到了一個港灣,一個精神的休憩之所。對于一個讀書人來說,還有什么外物比書更有吸引力?而對于一個流落異鄉的漂零人,又有什么地方比一個精神港灣更能安頓他的靈魂?
??? 書屋的老板也是愛書之人,不怎么言語,整天就坐在店鋪左手邊一個小小的柜臺后面,看書,或埋頭書寫。我也樂得不受干涉,靜靜瀏覽,細細翻閱。也許,有時我在那小小的閣樓上待得太久,毫無動靜,老板會走上樓梯,伸出頭看看到底有沒有人在上面,他看見我還在看書,什么也不說,又退了下去,而我又繼續埋頭讀我的書。閣樓上的空氣不太夠,每次從上面下來,總會長吸一口氣,但又感到特別的滿足和充實。
??? 后來我才知道,那言語不多的書店老板就是經常在報刊發表書話的作家許定銘先生。若干年后,我結識了許定銘先生,有了交往,心底始終對他保持著一種尊敬,而他在我心目中也總是保持著一個形象——坐在書店柜臺里那個言語不多的老板,讀著他的書,埋頭寫著他的稿。當然,我對他還懷著一份感激之情,就像我對那間小小的書屋懷著眷戀之情一樣。
??? 除了看書,我也常常在這里買到好書,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莫過于買到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W·C·布斯的《小說修辭學》。名為“修辭學”,實則是小說敘事學的一部經典論著,曾被譽為“二十世紀小說美學里程碑”。我對這本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精裝本愛不釋手,但一看價錢,56元,便猶豫起來。對于當年的我來說,這實在太昂貴了,是我一個星期的午膳錢。猶豫再三,離開,折回,又離開,又折回,最后還是把書買了下來。
??? 我不記得“創作書屋”是哪一年關閉的,但我常常懷想著那間書屋,好幾次從樓下經過,還刻意走過去看看,似乎期望它會奇跡般重現。書屋雖小,但對于許多讀書人來說,它足以成為共同的記憶。光顧這間書屋的讀者,有不少文化人。在書屋,我見過文化人古劍先生,他當年任職《成報》副刊編輯,工作地點毗鄰七海商場,所以也是書店的常客。此外,還有一些客人也都是熟口熟面的,可想,這一方小店也是一處小小的文化聚落,滋養著許許多多的讀書人。
??? 有時聽人說香港是一個文化沙漠,我總有些不以為然,因為我知道,維港兩岸有許多像創作書屋一樣的小店,有許多像許先生一樣的文化人,在默默地守護著一畦文化的田園,令這蕞爾之地處處書香,花果馥郁。如灣仔的“青文書屋”、旺角的“文星圖書”等,都在我心中留下了許多難忘的記憶。想到“青文”,我會想起小思老師躬身書架前淘書的背影,以及后來葬身書堆的書店老板羅志華;憶及“文星”,我又會想到書友王仁蕓,那也是一個書癡,幾乎天天流連書店,當然也忘不了書店門市部負責人游先生……這些小店不管是在樓上還是樓下,是在地庫還是街邊,大都沒有堂皇的裝璜,門面也都不算起眼,有的甚至顯得寒磣,卻都散發著文化的氣息、書卷的馨香,都自有一種格調,成了港九“石屎叢林”中的一道人文風景。
??? 像“創作書屋”這樣的小店,如同墻角巷尾長出的小草,總是在不經意間為人們留住一抹綠色的記憶,那代表的是一種生生不息的精神。這也是我不會忘記它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