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南
??? 鄉村是文明的臍帶,沒有文化與歷史的鄉村是蒼白的、漂泊的。
??? 乍一翻開郭萬新《吉莊紀事》的《引子》,冷不防,桑干河便披一身歲月塵埃,載滿船欽慕目光,劈面而來——
??? 桑干河,北方的河,北方的一條大河,裹挾了塞北西風的雄渾,記錄著歷史圖騰的深刻印跡,古往今來奔流不息。
??? 遙想三皇五帝時候,炎黃部落和蚩尤部落之間的涿鹿之戰就發生在桑干河邊,標志著華夏民族走過蠻荒,走入文明的起點;《水經注》中收入的一千二百五十二條河流中,桑干河又以恣肆不羈的個性,備受一代地理學家酈道元的推崇;當桑干河下游流經盧溝曉月,因為泛濫無常而獲名無定河,直到康熙年間得到治理,被賜名永定河,堪稱北京的母親河;尤其是公元一九四八年,桑干河更是與丁玲的文學名著《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一起,登臨斯大林文學獎的榮耀殿堂……
??? 這條承載著無數神奇的河流在山西省朔州市的神頭鎮開始澎湃著走向遠方。對于神頭,作者的筆飽蘸欽敬與追思,旁征博引,邀前人古人的詩句以鋪色,掇優美的神話傳說以添味,拈先賢尉遲恭的功勛為磚石……構筑起一座華美的舞臺,為本書主角——神頭鎮的吉莊村傾力打造了一種濃墨重彩的氛圍。
??? 待鋪墊已足,蓄勢已成,吉莊村才踏著鏘鏘鑼鼓,迎著千呼萬喚,閃亮登場。
??? 佇立于《吉莊紀事》里的吉莊,不是冰糖葫蘆般的結繩記事,也不是單個人物的故事組合,更不是支離破碎的片段,既不沉靜如石,亦不冷艷如冰,而是以歲月為經,以吉莊村的人和事為緯構成的一部質樸、厚重的村莊史;這部村莊史再延展彌散開來,成為一種宏大、綿遠的中國鄉村史。
??? 吉莊史、鄉村史的背后,是一個個鮮活的姓名和一疊疊生機盎然的故事。雨果說:時代的每一個浪潮都在文化遺物上留下自己的沖積土,每一代都留下自己的一層,每一個人都填上自己的石塊。吉莊如此,吉莊人如此,中國的所有鄉村、所有在鄉村中汲取生命滋養的人莫不如此。吉莊李姓的繁衍如大槐樹一般枝繁葉茂,為吉莊增磚添瓦的同時,祖祖輩輩的李姓人仍以李氏的一條枝柯自視,不曾夜郎自大,更不曾數典忘祖。其心路歷程如李樹銀老漢時常念叨的:“我的五個兒子,兩個在包頭,一個電廠,一個在縣城,都上班了,剩下一個在村里也蓋了新房。但我哪里也不去,誰家也不去,就在槐樹院,哪兒也不去?!?BR>??? 連們院的連姓則代表著吉莊的文化高度,有意無意間,連姓族人在引導著吉莊靠近文明,熏陶著吉莊人沐浴文化之光。連步云老先生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儒家風范,一如連們院中的古老桑樹,歷經風雨,生機不改。
??? 還有皮褲院的崇尚自由和幽默夸張,賈們院人們的浪子回頭、農商并舉……吉莊人如三大王廟里的各路神祇一樣,來自五湖四海卻英雄不問出身,思想兼容并包,五味雜陳而相得益彰。
??? 吉莊從古代一路蹣跚而來,走過風雨飄搖的小農經濟時期,走過在日寇鐵蹄下的痛苦掙扎,走過耕者有其田、當家做主的苦盡甘來,昂然走進新時代,走進新生活的幸福;作家的心也一路溯流而上,直達歷史的根部,然后攜筆一路下行,將吉莊村史乃至鄉村史的經緯格子用心填滿,細大不捐。
??? 貝奈戴托·克羅齊認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是的,歷史與過往是根柢,是種子,現實與當下是梢杪,是果實。事實亦如此,不論是李氏祖先當年挈婦將雛背井離鄉來到吉莊,賈氏先人離開熟悉的鄉音鄉情扎根于此,還是三大王廟的各路神仙能在同一屋檐下和平共處,歷史似乎從開始已孕育出結局——勤勞、執著、融合,不是相互拆臺,而是合力開墾造就和諧的土壤。
??? 鄉村是文明的臍帶,沒有文化與歷史的鄉村是蒼白的、漂泊的。2013年底召開的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在其報告中提出的“讓城市融入大自然,讓居民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至今仍令無數人動容和回味。鄉愁,不應僅傷感在詩人的吟哦里,更不應飄渺于思鄉者的喟嘆遺憾里,而應具化于鄉村的一縷炊煙、一抔泥土、一抹草色中。導演李軍虎曾拍過紀錄短片《父親》,并拿了大獎。影片里,老韓為供兒子上大學,變賣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離開鄉土到西安打工。為讓兒子成功跳出農門,他竭盡所能。他隨身裝著的本子上記滿了他的借款記錄和對兒子的期望:“我兒勝利要在2013年前后,也就是父親的60歲前后,讓咱們全家到北京好好地玩幾天,那時候咱們大家都很有錢……”家里的所有值錢物,恐怕其中也包括傳統和鄉愁,甚至包括自己的根,正因如此,老韓的心靈漂泊已成定局——這樣的人又豈止老韓一個?在這方面,吉莊,吉莊人,應當慶幸——正因為有根,因為有史可依,心靈才不會是天空無根無性的云朵。
??? 有專家指出,如果只是強調從鄉民的感情與立場出發去體驗鄉村的生活,忘記了與來自大的文化傳統的影響的互動,便無從洞察中國鄉村社會的實質。這也正是費孝通的《鄉土中國》試圖解決的問題。費孝通不孤立談鄉土或鄉村,而是在“鄉土”前加上“社會”二字,他說:搞清楚我所謂“鄉土社會”這個概念,就可以幫助我們去理解具體的中國社會。在《鄉土中國》里,他從鄉村社區、文化傳遞、家族制度等方面去詮釋鄉土社會,這恐怕也是《鄉土中國》一直不曾遠離讀者的主因。讀罷《吉莊紀事》,不須掩卷冥思便會悟到,郭萬新也試圖從今古兼顧的維度,從縱橫兼備的視角,盡量全方位、多元地為讀者展現吉莊的歷史,以期與讀者的神思對接,使之形成一部宏大的中國鄉村史;使吉莊與無數個鄉村牽手,連接成一個真正凝聚著“鄉愁”的“鄉土社會”。
??? 《吉莊紀事》是紀實文學。紀實的東西不好寫,似乎深不得,也淺不得,要做到“不遷怒,不貳過”的冷靜不易,要做到不粉飾、不阿諛的秉筆直書更難。但如果一味地“從心所欲,不逾矩”,則又似乎易流于平淡。記得美國詩人惠特曼對為他作傳者的要求是:“你們要寫老實話。無論怎樣寫,不要替我打扮,我的胡言亂語也要寫進去。我恨許多傳記,因為他們都不真實……”劉心武先生在《文學的腿功》中這樣比較紀實小說與傳統小說創作的迥異:“一般小說是去了解一百件事后,加以融會提煉,寫出第一百零一件事來。紀實小說是在了解了一百件事后,從中選出一件最值得寫的事來展現。如果在了解了一百件事后仍感到沒有值得寫的,那就再去了解,直到發現有一件值得移于紙上的事為止?!边@里,劉先生所論雖是“紀實小說”,但一提到“紀實”二字,其重量便直逼心靈。由此亦可見紀實文學作家和紀實文學作品的可貴與值得欽佩。
??? 自然,《吉莊紀事》并非完美無缺。比如,作者因為長時間走訪村民和查閱資料,占有材料頗多,在寫作中難免“舐犢情深”,難以取舍。或許,由于作者的目的只在于呈現、還原,故不曾著力于寫作素材的遴選?;蛟S正因如此,我們才能更長久地立于時空交界處,涵泳鄉土之味,細細梳理鄉愁入心入夢的蒼涼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