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夫長
??? 年逾古稀的胡適先生很珍惜夜晚，喜歡在安靜中讀書做學問。有時甚至在凌晨四點鐘才去休息。他說：我終覺得這么靜的夜去睡覺太可惜了，多做點工作，好玩。晚上可愛，那是我最好的時間，我可以任意地東摸摸，西摸摸，做我自己要做的事情。
??? 這是先生一輩子都在堅守的精神自在。
??? 老人對生命充滿了眷戀，可是幾天后他就猝然離世，開出的書目還來不及送出，買來的新書也剛剛開卷。真是令人唏噓感慨，光陰多么固執，不肯留住學養這么好的胡博士。年邁老人必須早點睡眠，那樣可能歲月還會多留住他一些時日。我信胡博士是什么都知道的，他是想留住光陰，可是光陰卻是留不住他。
??? 他只帶走了庚辰本的《紅樓夢》和其父年譜的手稿。
??? 如此想來，盡管在美國當大使期間和到臺灣之后又收藏了一些，想必有些版本也不會如前那么豐富和那么珍貴了吧。不知先生在書房里想到這些心境會如何？
??? 近日《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放在枕邊，常常翻讀，覺得像《論語》，很喜歡。胡夫子說，我活得年紀越大，越覺得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可是我覺得容忍下來，不能化解掉，還不如一吐為快。關于容忍的條件，他說，任何事我都能容忍，只有愚蠢，我不能容忍。噫，人間事又有何人何事不是愚蠢的呢？猜想，有些人和事胡博士想容忍，還是沒有容忍得住，所以強調容忍重要。他說自己挨罵四十年，從來不生氣。我看不是從來不生氣，其實很生氣。只不過是氣生得有風度而已。這個一輩子都在做開先學問的導師，應該活得很累。
??? 有一個故事說他年輕時回老家績溪，怕臭蟲。床墊、木凳，有一點點小縫的地方，都要用開水來澆過。這是一個細致而又敏感的人。讓這樣一個氣質型的人去容、去忍、一定很累。他自己總結說，如果我沒有憂慮，我不會有心臟病，也不會有十二指腸潰瘍的毛病了。甚至說，過去的四十九年來，不愉快的事情多，愉快的事情少。想想，這樣一直容忍下來，不但會病，且難以長壽。
??? 你看這個容忍，兩個字，兩個詞，是口和心的關系。口在家在人的壓迫下，有口難言；心之上一把刀，且帶鋒刃。遇事即使包容住了，忍了下來，那是胡博士的文化修養決定了他的心胸格局寬闊，及其一貫倡導的自覺責任的擔當，自我約束的自由，寬容他人的良善等主張，于是，有了政府合作，社會尊敬，人民崇拜。可是，你的情緒，你堅守的自在，還有你的身體器官未必同意呀。天天身心不愉快，良心和肉體不會與你的文化修養合作的。
??? 久而久之，便生病了。于是，光陰對于生老病死便有了履行自然原則的最后裁決。
??? 這是多么令人憂傷。不僅胡適博士，很多賢德，一輩子精心修為，眼看著就要求得正果了，生命猝然間就會被剝奪。就像秋天，一棵植物碩果金黃，正是耀眼的景色，一夜之間，冰霜風雪，擄去一切。秋天怎么和冬天這么近？近得似乎只隔一個夜晚；秋天又是離春天那么遙遠，遙遠得像隔一個漫長的冬天。
??? 光陰的法則就是這樣，難以留住胡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