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民
2018年2月4日,我陪同平原縣委書記王紅霞,到北京拜訪任繼周先生。
任繼周先生是一代宗師、著名哲學家、宗教學家、圖書館學家任繼愈先生胞弟,中國工程院資深院士、中國草業科學奠基人。他今年95歲,住在雅芳園一間不大的寓所里。
“二哥教我怎樣做人”
我們本不想打破老先生的起居規律,和他的秘書約定下午3點會面,可當我打電話給他時,他高興地說:“不要等到3點,早一點來。”當我們來到任先生寓所時,很多情況大大出乎我的預想:這就是一個普通居民樓二樓的小單元,客廳里擺放著兩個雙人和一個單人舊沙發,一個帶輪的電腦椅——我們一行7人根本坐不下。再加一張兩抽桌,客廳里已滿滿當當。任先生說:“我這些家具都是帶輪的,好移動。”王書記向老先生匯報了平原縣修建任繼愈紀念館故居等情況。看得出來,任繼周先生有些激動。他的話始終離不開二哥任繼愈先生。
任繼周先生說,他的二哥任繼愈是個很有愛心的人。“他在我身上花的心血很多,教我怎樣做人。我的小學是在老家平原縣讀的。考上縣中后,抗日戰爭就爆發了。我們就逃到了南方。二哥隨北大也逃到南方,直到西南聯大畢業。在逃難途中遇到了二哥,他鼓勵我一定要堅持讀下去,不管遇到多少困難,都不要放棄。他把自己的生活費節省下來資助給我。他囑咐我從中學就要寫日記,不要間斷。我從那時候開始記日記,一直到現在從沒間斷過。二哥自己也記日記,他的日記我看過,擺在書櫥里,整整齊齊的。后來,聽江青說他是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要組織批判他,二哥準備和‘四人幫’斗,怕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就把從學生時代所有日記全部都燒掉了。他準備和江青進行斗爭。后來粉碎了‘四人幫’,江青垮臺了,二哥對燒掉的日記有些惋惜。但他從不抱怨。”
“熊教授說他有古人風”
任繼周先生說,二哥任繼愈有君子之風。“熊十力先生是他非常敬重的老師,在西南聯大時教授西方哲學。1956年,二哥接受了馬克思主義,開始用馬克思主義指導研究宗教。他給導師寫信告訴老師已接受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已不再信仰唯心主義哲學觀。這種誠摯的做學問的態度和坦蕩的學者胸懷,受到老師的贊揚,熊十力教授說任繼愈有古人風。”他說。“現在大家都知道的,毛主席曾經兩次在中南海書房里和兄長討論哲學和宗教問題。可在當時他連家人也不告訴,他的學生知道后,讓他講講受到毛主席接見的事,他都一笑了之,他說,主席就是和我討論些哲學和宗教方面的問題,有什么好說的。特別到了文革時期,誰要和毛主席沾上點邊,就把自己吹上天。可二哥從不宣揚毛主席接見他的事,也從不把毛主席的批示當作護身符。就是把他下放到信陽干校的時候,他也從不聲張毛主席批示的事,而是利用一切時間攻讀《資本論》。當時,‘四人幫’安排《紅旗》雜志把他的論點和楊榮國教授的論點對照起來批判,二哥也不用毛主席的批示為自己辯護。四人幫垮臺后,《紅旗》雜志找到他,邀請他撰寫批判楊榮國的文章,他拒絕了。他說,楊榮國是大學教授,在學術上有他自己的見解,觀點不同可以討論,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不能因為他被別人利用批判過我,我就批判他。二哥的心胸坦坦蕩蕩,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據了解,南方某一文化大省,社會科基金研究‘君子學’,全國選出10位君子樣本,其中就有家兄任繼愈。家兄一直到晚年還對家鄉大量捐書,表達他的依戀之情。”
“說話從不滔滔不絕”
“‘涵養動中靜,虛懷有若無’這幾個字,是我晚年的定海神針。1995年,我當選中國工程院第一批院士,他看到我整天忙得團團轉,就送我一副對聯:‘涵養動中靜,虛懷若有無’。我頓時覺得思想澄明開闊起來。不由得想起70多年前他說我考第一‘不是壞事’來。20世紀40年代,二哥從西南聯大畢業,在四川南溪李莊的中央研究院讀研究生。我在江津的德威壩國立九中讀初中,南溪和德威壩都在長江邊上,相距不遠。有一次他專程從李莊到江津德威壩來看我,在德威壩‘雞鳴早看天’的小店里,忍受著臭蟲叮咬,住了三天兩夜。他看了我的日記,找我的老師和同學談話,得知我是全班第一名。當時學校從來不排名次,但發放某一社團給流亡學生贈送的助學物品。僧多粥少,只能發給班級第一名。我因獲得贈品才知道是班級第一名。他對我說:“‘你是全班級第一,這不是壞事,這不能說明你學習很好了。學無止境,人生就像長跑,你才剛剛起步,要踏踏實實學習。養成讀書習慣,把身體鍛煉好。’我把他的話牢牢地記住。在這一點上,他自己做出了榜樣。”任繼周說。“他說話從不滔滔不絕,北大哲學系主任王博說他說話有些木訥。這與他在課堂上流暢透徹的講課比判若兩人。我深知他敏思而飽學,遠在常人之上。他說話好似有點木訥,不是思想遲緩,而是思維過快、過深,瞬間有好幾個思維層次奔涌而出,他的腦子里要經過一番挑選才能說出來。因此有時說話不夠暢達,過分簡略,點到為止。”“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聽此任老說彼任老,可謂“君子悅君子”。在君子之家所感受到的氣氛,全然是一種蒸騰向上能量。言談話語之間,展現著君子的仁愛之心,坦坦蕩蕩的胸懷,和虛懷若谷學無止境的崇高境界。我此時的心境只有四個字可以表達:高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