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紅敏
近日清晨,我帶著一顆熱切而崇敬的心,像一個虔誠的朝拜者,來到了革命老兵史長法的家門前,對老人進行了拜訪慰問。
臨街三間前出廈的磚瓦房,門前一大叢石榴樹正綠蔭如瀉,在明晃晃的陽光下恣意地揮灑著青春的勃勃生機,濃密的枝葉間,點綴著顆顆榴果,像瑪瑙,像繁星,閃爍著青翠俏皮的光澤。房檐下,綠蔭里,長藤椅上,悠然等待著我的是老人的大侄子,看到我的到來,趕緊起身引我進屋。東間屋聞聲走出來一位老人,身材高大魁梧,腰尚健,背微駝,穿戴整潔素雅,滿面紅光,精神矍鑠,自帶一種軍人的凜凜威風。這,就是老兵史長法吧,之前了解到老人已有91歲高齡,心中有千萬遍的想象,九十多歲老爺爺的樣子:是老態龍鐘,還是駝背彎腰?然而眼前的這位老人顛覆了我的所有想象,渾身上下散發的軍人氣質,讓人油然起敬。
主賓落座之后,稍作寒暄,便步入了正題。記憶的閘門一旦被打開,往昔的歲月便像滔滔江水般滾滾而來……傾訴者深情,傾聽者專注,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在老人洪鐘一般的嗓音里娓娓道來……
“大舅,我為您報仇了! ”
老人于1928年2月出生于陵城區神頭鎮史張村,小時候讀過兩年私塾,念過《三字經》《百家姓》等國學經典。后來日寇大舉侵華,陵城也已遍布鬼子,在神頭鎮便有鬼子的三個據點,燒、殺、搶、虐,無惡不作。陵城,再也安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無奈,史長法輟學在家。 10歲那年的一天,鬼子來到了李伍道、藥廟等這一帶村落,他在小王莊外婆家,親眼目睹了自己的大舅慘死在鬼子的刺刀之下,后來他的干伯(干爸)也被鬼子用刺刀穿殺,就死在了家門前。日寇的一樁樁罪行深深刻在了史長法的腦海里,國仇家恨激蕩著他年幼的心靈,為親人報仇、勇擔國難的種子在心中悄悄地埋下。
那時候神頭鎮是抗戰二區,在神頭街上設立了八鄉聯合辦事處,由作戰經驗豐富的于興武領導。 12歲的史長法膽大機智,小小年紀便做了于興武的勤務員,經常出入聯合辦事處,將各種情報匯報給敵后武工隊。 17歲那年,史長法正式加入革命隊伍,成了一名光榮的紅軍戰士。
當被筆者問及第一次扛上槍是什么感覺的時候,老人無奈的慨嘆道:“槍?哪里有槍啊,那時候部隊的條件太差了,連正式的軍裝都沒有,都是穿著自己的衣服;吃的也沒有,開荒自足,還要幫農民搞生產。武器裝備也極差,什么槍都有,有的連隊都沒有槍,大多數都是拿著砍刀,大刀,紅纓槍。發給你一桿槍,三四發子彈,跟敵人交手打出去之后,還要把彈殼找回來,憑彈殼再領子彈。主要是用手榴彈,都是部隊后方自己造的,有的做的不規格,扔出去沒響,又被鬼子扔回來。白天照常到地里干活,晚上再跟鬼子展開游擊戰。 ”
我的心被深深地震顫著,我無法想象那個風雨如磐的時代,先輩們是如何憑著這樣艱苦的條件,把小日本趕出國門的。小米加步槍,野菜加大刀,或許,這,才是中國最堅強的脊梁,正是這脊梁,才扛起了祖國美好的明天。
老人說參加了革命,就等于把腦袋別在了褲腰帶上,這一刻還在說話,下一刻就不知道還有沒有命了。我試探性的問著老人:“戰爭這樣慘烈,那您在戰場上有沒有過畏懼、退縮? ”
老人略顯渾濁卻依舊炯炯有神的目光掠過我的臉頰,似乎在嗔怪我提這樣的問題,又似乎是對這一問題的蔑視:“畏懼、退縮?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連這樣的念頭也沒有過,根本就不考慮危險啦、死活啦,既然選擇了革命,就抱著必死的決心,只有向前沖,沒有往后退。 ”老人掰起手指頭,細數起同村、鄰村的“逃兵”,沒有輕蔑的語氣,有的卻是深深的諒解與同情,“誰的命不是命呢? ”老人嘆息著說。
魏仁姜之戰是老人參加的第一個戰役,敵眾我寡,傷亡慘重,那一片就倒下了二十幾個人,十幾個鬼子追趕史長法一個人,無處躲藏的史長法情急之下鉆到了死人堆里,鬼子的刺刀沒有挑到,才躲過一劫,幸免于難。“這次戰役我親手打死了兩個鬼子,也算給我大舅、干伯報仇了。 ”說到這里,老人聲音哽咽,幾欲哭出聲來……我也早已滿眼淚花,感覺眼前的老人不僅是一個抗日英雄,更是有著鐵骨柔情的真性情。
在商河戰役中,光在戰壕里就待了四十天,吃睡都在戰壕里,四十來天陰雨不斷,衣服淋濕了,互相脫下來,擰干,再繼續穿上。
解放臨邑的戰斗中,在老鴉張、老鴉陳的戰斗中,一顆子彈穿透了老人的手背,說起那時的驚險,老人至今心有余悸。
身經百戰,九死一生的抗戰生涯,歷練了史長法堅毅、剛強的性格。 1945年日本投降后,史長法所在部隊升級到渤海軍區第二軍分區警備六旅十一團,史長法擔任通訊班班長。國共合作破裂之后,史長法被調入西南第二野戰軍,開始了解放全中國的國內革命戰爭。 1948年8月1日,史長法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 1949年,在解放西南戰役中,南下重慶。重慶解放了,胡宗南、閻錫山等軍閥部隊100多萬人被打散之后,隱藏到附近山林,當了土匪,史長法與所在部隊又開始了艱難的剿匪戰斗。老人回憶說,他有很多戰友死在了那里。 1950年,部隊回到河北辛集,進行整頓學習,而不久之后,抗美援朝便開始了。
“腿砸傷,胳膊砸酥,也要把物資送到前線去! ”
1951年3月,史長法隨部隊到達朝鮮戰場,參加抗美援朝,主要擔任后勤工作。將部隊、前線需要的糧草、飲食、彈藥等一切物資運到前線?!皠e看是后勤工作,其實比在前線打仗還艱難。 ”老人眉頭緊縮,目光深沉,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在異國他鄉拋頭顱灑熱血,老人的報國之心,老人的滿腔熱忱,已惠及到了祖國疆域之外。而正因此,老人的心中也多了一份牽掛。
“朝鮮戰場物資比抗日戰爭時候豐富多了,但是要運到戰場上去卻比登天還難。無論白天黑夜,美國鬼子的飛機24小時不間斷的轟炸,照的黑夜比白晝還亮。專門找鐵路、橋梁、公路轟炸,破壞一切的道路。 ”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幅畫面:我們的軍備卡車在地上奔突前行,敵人的飛機在天上轟炸不斷……這樣的艱難與危險是我無法想象的,忍不住詢問老人:“這樣的艱難,那些物資都是怎樣運到前線的呢?那該有多么危險呀! ”
老人嘆息一聲說:“甭提有多艱難了。就拿著名的上甘嶺戰役來說吧,缺水,就是缺水啊。那時候,我是12軍黨政軍民代表,負責聯系前線物資。別的軍派代表都是團級干部,只有我是連級干部,但是做的卻是團級干部的事情,生活待遇也是團級的。經常跟外國人打交道,跟縣經南道省委員長(省長)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上甘嶺戰役時,我跟省委員長簽訂了合同,搞了7百噸蘿卜、3百噸白菜、6噸蘋果,解決吃水問題。 ”“但是這些物資從農場到火車再到卡車運到前線,一路上受到了很大的損失。 7萬來人的軍隊,人均還不到一個蘋果,運到前線都是留給傷員吃,輕傷員還舍不得吃,拿來聞聞味,還是留給重傷員吃。 ”
聽到這里,我的眼睛不禁濕潤了,血的洗禮、相濡以沫的深情,共同經歷了生死考驗的戰友情,比海還深,比天還高,比血還濃!
然而這些寶貴的蘋果一路上究竟遇到了哪些危險的經歷呢?老人頓了頓,接著訴說:“在路上走著,白天要防備敵人的轟炸,夜里會更困難,開燈,就會被敵人的飛機發現,遭到轟炸;不開燈,道路又崎嶇不平,非常難走。一路上,有10輛汽車,就得讓飛機損失5輛。翻到山下、翻到炸彈坑里、翻到稻田地里,我的腿、腳砸傷,胳膊摔酥,就這樣也不能停止工作,堅持把物資運到前線。 ”
說到這里,老人從資料袋里拿出一張A4紙張,上面印滿了獎章。老人一一指給我看,在上甘嶺戰役中,老人榮立個人三等功,集體三等功三次,各種獎章數枚。
我不禁感嘆到:“老人家,這些獎章都是用鮮血換來的啊!您是怎樣看待這些獎章的呢? ”
老人堅定的說:“我從來不計較個人得失,什么名啊利啊,我從來不考慮這些。再危險,黨交給的任務咱也想盡一切辦法去完成,不考慮個人死活。 ”
老人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的做的,在戰爭年代不計較個人得失,生命安危,在和平年代更彰顯出一個軍人高尚的品質。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再去一趟朝鮮。 ”
1954年7月,朝鮮解放,戰爭結束,史長法隨部隊返回祖國,在朝鮮總共待了3年零7個月。
回國之后,駐兵金華,之后積極響應部隊干部下派政策,專業到浙江省淳安縣供銷社,擔任主任、支部書記等職。在這里一待就是六年。 1960年,全國遭遇重大自然災害,國家提出精簡部隊,號召黨員領導干部要為國分憂,史長法主動放棄當時極為優越的物質待遇和社會地位,帶頭精簡下放,由部隊專業到地方,帶著剛滿5歲的兒子,一家三口回到了山東老家,當起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農民。雖經濟困難,但是史長法毫無怨言,憑著踏實勤勞與堅毅樂觀的精神,帶領全家勇闖難關,笑對人生,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的目光落到老人八仙桌上的一個相框上,是史長法老人和另外兩位老人的合影照,照片上印著“2008年戰友留念”的字樣。三位老人神態安詳,不難看出戰友相聚時內心那股難以言說的喜悅之情。
老人隨著我的目光也看向照片,指著左手邊的一位老人說:“我們一起出生入死,他去年就去世了。指著中間的一位老人說,他當年被臺灣俘虜去了,去年也去世了?!崩先说哪抗饩镁玫啬曋掌?,端詳著老戰友們,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相聚的幸福場面中。
良久,老人緩緩的說:“不管怎樣,我活到了現在,生活在新時代,得到了黨和國家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相比我那些死去的戰友,我已經很知足……”老人聲音哽咽,說不出話來……采訪過程中,老人每次提起戰場上那些死難的戰友們,都哽咽難言?!艾F在生活多好啊,一個農民的生活都比過去一個團級干部的生活還要好。現在我吃過飯之后,就騎著電動三輪車,到樹蔭下,小路旁,找一幫老伙計,聊聊天,玩玩。沒事就在家讀書看報。 ”
我看到老人的桌子上放著一疊厚厚的《人民日報》等報刊,一支鋼筆,一個小學生用的筆記本,一把放大鏡。旁邊還摞著兩本書:一本是《習近平談治國理政》,一本是《彭德懷自述》。
老人說他參加革命時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大大小小,歪歪扭扭。到了部隊,在掃盲課上學習文化知識,慢慢會寫會認,這些年來,已經養成了讀書看報的習慣。
當被問及老人對新時代還有什么期望的時候,老人的目光投向了遠方:“現在國家國富民強,國家和社會對我們這些老兵又照顧的這么周到,我已經很知足了。如果還有什么期望的話,如果有可能,我還想再去趟朝鮮,再去看一看,走一走……”
我的眼睛不僅濕潤了,抗美援朝的3年零7個月,朝鮮戰場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留下老人以及和他一起的那些戰友們舍生忘死、英勇殺敵的身影,留下了他永生難以磨滅的崢嶸歲月,老人與朝鮮的情感,是我們這些普通人永遠也無法體會到的……
環顧老人的小屋,雖不華麗,卻也整潔素雅,井井有條,可見老人平時被晚輩精心的照料著。墻上掛滿了字畫,幾幅剪紙:一幅是《智圣東方朔》偷桃記,一幅是《金猴獻瑞》,一幅是《永恒的記憶:英雄冀魯邊,千古大刀魂》,這些都是德州市剪紙協會會長石成才先生所贈,還有陵城區關工委老齡辦所贈的字畫。西面一整面墻上正中端端正正的貼著一大幅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等四位偉人的畫像,旁邊懸掛著老人兒子一位當代書法家的筆墨:“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我的心里盛滿了感動,老人戎馬一生,雖然解甲歸田數十載,但是一腔熱血,滿腹豪情依舊在國家在軍隊在黎民。“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那個浴血奮戰、炮火紛飛的時代已經深深地鐫刻在他的腦海里,流淌在他的血液中,老人踏著紅色的足跡,一步步走來,走到歲月深處,將愛國之情、報國之志走到極致,將舍小家顧大家、不計個人得失、顧全大局的精神詮釋到最美。老人是一座豐碑,是一個活化石,是一個時代的最強音,是一個民族最堅強的臂膀。唯有這樣的精神才會被永遠銘記,唯有這樣靈魂才能被稱為民族魂!
室內的空調送來的陣陣涼風,遮掩不住室外明晃晃的大太陽和時緊時慢的蟬鳴。不知不覺,竟與老人已經聊了有兩三個小時的時間,我不敢再打擾老人太久,帶著不舍與眷戀與老人起身道別,老人熱情地挽留我吃過飯再走,被我婉言謝絕了,還是留一個安靜的時間讓老人好好休息一下吧。
老人站在門前,與我揮手道別,門口的那一叢石榴樹,掩映著老人的身軀,越發顯得蒼翠,大大小小的石榴果,在枝葉間,微風里搖曳著、生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