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道
事情那么忙,天氣那么熱,時間那么緊,我還是毅然決然地去了,到了魯北平原。究竟是為什么呢?我一次次地追問自己。為事為人或者是為文,似乎都是又似乎不是。直到某一個悠閑的時點,心無旁騖,仰望天空,發現一片五彩之云,才茅塞頓開,原來早已心有系焉:只為卿云。
是啊,只為卿云,是對我此行的最好解釋。
眼前是一部線裝本《李太仆恬致堂集》,浩浩四十大卷,收錄了散文二百余篇、詩作一千一百余首及大量雜記隨筆等。我相信,它的主人在擇居而棲時,一定是深諳天道人理的。他家東二里許的土阜、蟠踞的鬲津河、由河蜿蜒而成的臥龍岡,以及臥龍岡上空常常籠罩的五彩祥云,都不是簡單的巧合,而是包含某種天遂人愿的必然。不以“卿云”,而以“慶云”為這方水土命名,也不簡單地如《史記·天官書》里記載的那樣,“卿通慶,故取名慶云”。也許是出于某種敬畏或者忌諱。這里離皇城僅一步之遙,愛卿、眾卿、卿相之聲常縈繞于耳邊。卿在廟堂云在天上。尊貴崇高的卿云,豈是黎庶可隨意直呼的?廟堂里的卿離江湖很遠,可望而不可近;天上的云可離江湖很近,不管你在哪里,只須一個抬頭,就可盡收眼底。甚至有時,云就是那屋頂的一片嵐,鬲津河上的一席水氣,或者百姓棗桑樹頭一縷帶露的朝陽。
比如此行,就有卿云護行。
還沒有踏上慶云的土地,準確地說,還是在從成都飛往濟南的飛機上,我就曾放逐想象,希望照面齊魯大地上那一片令這里的先民們歡欣鼓舞的卿云。是我感覺到了卿云的存在,不在天際,就在我的身邊,隔一層薄薄的舷窗。但見一團團,一簇簇,白白的,似蓮蓬花陳,鋪陳在藍天之下,綿亙浩蕩,氣勢磅礴,無邊無際。藍天并不密實,不是天衣無縫,而是有很多接縫和斷痕。陽光趁機鉆了進來,透射在云團上,天際間就有了一種五彩吉祥的氤氳。
啊,卿云,卿云。
正在小寐,突然被一聲驚呼叩醒。見鄰坐的美女正舉著手機,對著窗外,不停地按著快門。我把目光移向窗外,也是一陣驚異。卿云,真是傳說中的卿云!雖在過去也曾見過,此刻卻感覺特別親切。置身于卿云之中,有一種恍兮惚兮的感覺,不是自我丟失,而是被一種祥瑞的清明崇高所包圍。我似乎頓有所悟,所謂卿云,不過是與烏云、黑暗、艱難等審美范疇相反的天象,預示著吉祥、美好和喜慶。它高系云端,直指人心,是人類審美的崇高構成。
此行的全部意義,仿佛頃刻顯形。
山東我去年才去過,因時間關系,直達煙臺。在忙完既定的工作行程后,熱情的主人邀請我們觀賞蓬萊閣。虎踞丹崖,水天一色,這里的美,怎么形容都不過分。更重要的是,在此行中,我發現了一個秘密,那就是蓬萊背后隱藏的真實。比如,蓬萊閣、天后宮、龍五宮、呂祖殿、三清殿、彌陀寺,每一個古建筑,都有無數的傳說;仙閣凌空、漁梁歌釣,每一個風景,都有說不完的故事。無論這些傳說和故事,還是秦始皇遣徐福尋找長生不老藥、七仙過海,或者恍惚詭異的方士之言,都與一個地域天象緊密相關——海市蜃樓。至今,網上還有無數刷屏的圖片和消息,呈現煙臺海市蜃樓的錯落聳立高樓,虛無飄渺的海景,壯麗迷幻的構圖,到了幾可亂真的地步。
這不正是《史記·天官書》中所描述的卿云之象:“若煙非煙,若云非云,郁郁紛紛,蕭索輪囷? ”我看著幾張卿云圖發怔。可科學早已證明,再美妙的海市蜃樓,都不過是一種光學現象,即光從一種介質斜照在另一種介質上時,因傳播方向發生改變,使光線在不同介質交界處發生折射,在云層形成的自然景觀。想象的神奇與寄予的美好,都不過是人們主觀情感的演繹。
我對世間的一些天象有了新的認識。所謂蓬萊仙境,不過是卿云的一種存在形式。或者說,所謂卿云,不過是一種富于夢想的五彩之云。作為一種天人合一、至善至美的絕好景致,與其說它存在于世,不如說存在于心。
不過,我更相信薩特的邏輯:存在先于本質。“卿云”和“慶云”都是存在的形式,以之為名,在它的背后,一定有某種不同尋常的內在意義。
我對卿云的向往,不是出于那些外在的浮影,也不是僵硬的地理歷史,而是地域文化密碼背后的神秘,以及由它浸潤出來的人文氣質。時間可以風化一切事物,但風化不了精神。卿云或慶云蘊含的開明精神根很長,它穿越幾千年歲月,直抵舜禹。我的心成為一片飄逸的卿云,著陸于一個亙古神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