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昌勇
鄉下的老人認為,天地之間有一副好大的石磨,上扇是天,下扇是地,風推著磨轉,把云朵磨成雨滴,把星辰磨成閃電,把山川河流磨得雷聲轟鳴。
雷聲是迎接雨水的禮炮,抑或是草木禾苗進入節氣的鬧鈴。城里人聽見雷聲,第一反應是關閉門窗。鄉下人則不然,雷聲起,躲在屋檐下仰起臉迎雨,響雷從耳朵里滾過,從眼睛里滾過。心里藏著一個樸實的想法,雷聲就是天空和大地之間的某種方言,是一封來自天空的雨情電報。
雷聲轟鳴,在鄉間和百姓一道豎起耳朵的,還有一種雨滴般大小的生靈——地耳。對于它們而言,雨水堪比乳汁。在一場大雨過后,這些大地的耳朵,裝滿雷聲雨聲,迅速鋪滿山岡,比根須、比枝葉、比花朵更準確地找到生長的方向。
打春后,地耳應該是首先睡醒的。它們柔小的身影像一只只翹起的耳朵,聽雨水在陽光下奔跑,聽落在地上的云彩被風卷起又鋪開,聽雷聲碾過的泥土和石頭使勁地翻身。地耳一動不動地趴著,巧妙地捂住身子下面的雨水和雷聲,擔心陽光下的蒸發會讓它們生命的河床再次干涸。蜷縮的耳朵耐心地等待春雷響過,只要春雨浸濕地面,地耳星星點點的黛綠,如火把舉起來,為早春增添一抹春色。
鄉間也有人將地耳稱作地衣,是雨水和雷聲一針一線織起來的絲棉大氅,嫩滑如小蝌蚪剛剛脫去的胞衣,裹著一層水濕的皂沫,在陽光下泛著油光。起初是一簇,很快像雨滴牽著雨滴在田野上奔跑,洇出一大片,毯子一般從山頭散開,鋪滿半面山。它們把生命的底色鋪灑在山坡上,為天空倒映出一片成長的黛綠,它們要為綿延群山著一身暗紋的衣衫。
幾個日頭過后,地耳又蜷縮成豆大的黑點,和腐殖的泥土一個氣色。鳥雀站在枝頭,眼睜睜地看著地衣如潮水般緩緩退去,大地露出新鮮的皮膚,地耳再次還原成一粒種子。
地耳的耳朵一直醒著,只要雷聲轟隆,它們像窩在草叢中的兔子,警惕地撲棱著耳朵,扇掃著身邊的細微響動。它們將這種響動聽給自己,也聽給大地,聽給草木根須,聽給節氣和每一粒泥土。有了這些大地的耳朵,一切神秘都變得釋然和開懷。
進入梅雨期,地耳迎來一年之中的生長旺季。不溫不涼的雨水和松軟油汪的土地,讓地耳的身子在發育中開始鼓脹,一雙雙肥碩的耳朵在風中打開。雨初歇,婦女和孩子就戴著草帽,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門,挎著竹篾筐子進山采收地耳。山坡上,一咕嘟一咕嘟的地耳如山花一樣繁茂,五指并攏從根部完整拔起,不大會工夫就裝了多半筐。嫩閃閃的地耳如泥鰍的背身黝黑光亮,水濕水濕的一朵一朵,透過光亮的耳膜,似乎能看見菌絲正在大口呼吸。這時,生長在構樹和花櫟樹上的木耳也迎來采摘季。和木耳相比,地耳的身子骨更輕盈單薄。鄉間人說,木耳是木頭花,地耳是泥巴花,一樣的花朵一樣的血脈,都是產自大山的野味,都仿佛是風雨雷電托生的精靈。
在金秋時節,淘洗干凈的地耳入廚后能吃出肉的質感和幸福。就著野蒜苗和山韭菜經火爆炒,出鍋后冒著肉香,一只白瓷盤子端出云淡風輕的秋天,也端出山里人家熱氣騰騰的年景。地耳佐以姜末和蔥白做餡料,包一案雪花餃子,煮肉般在鍋里咕嘟三五分鐘,餃子和鍋里的水一起沸騰后生出云朵般的油花兒。出鍋的地耳餃子,就著一碟加蒜泥的醋湯,滿嘴土腥竟能膩住舌尖。廚房因為多了地耳,就這樣多了一種滋味、一番情調。
這些年,地耳成了飯店里的一道野味。地耳炒雞蛋,韭菜做輔料,一黃一綠一褐構成秋天的圖案。地耳包子,成為一道充滿詩情畫意的小吃,城里人三兩口就是一個,吃得滿嘴生香,吃得心曠神怡。地耳當作海帶打湯,瓦罐揭蓋,幾枚地耳、幾根青菜、幾滴香油、幾段蒜苗,清亮的湯色里似乎倒映著藍天白云,隱約能聽見遙遠的雷聲,正從遙遠的山岡上傳來,天空越來越低,地耳豎起兔子般靈敏的耳朵,一動不動地等待著雨滴落下。湯勺舀起的不單是開胃的湯,也舀起一個生動的畫面,舀起沉甸甸的季節。
地耳或許是雷聲綻放的云彩,或許是雨水風干的種子,也或許是山川河流衣衫上的一枚枚暗扣,它們如花瓣一樣散開的耳朵,深情地傾聽高天大地的耳語心音,為萬物祈禱風調雨順。人世間,只要靈魂高貴有趣,只要彩虹掛滿心空,就算耳畔雷聲轟鳴,也有音符如雨滴跳躍。就像地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