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無論什么樣的生命,在短促或漫長的人生中都需要平衡,并且都會在最終得到平衡。這就像《紅樓夢》里所說的: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好處。這也就像《伊索寓言》里所講的:高高的長頸鹿可以吃得著高高樹枝頭上的葉子,卻沒辦法走進院子的矮小的門;矮矮的山羊吃不著高高樹枝頭上的葉子,卻輕而易舉地走進了矮小的門。
懂得了生命中的這一點意義,不僅是讓我們不必為我們自身的長處而驕傲,不必為我們自身的短處而悲觀;也不僅是讓我們知道擁有再多,總會有失去的時候,失去得再多,總會有得到補償的機會;更重要的是,讓我們充分去體味到生命其實是一條流淌的河,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是生命中的一種情景;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也是生命的一種情景;一條河在流淌的過程中,不可能總是前一種風景,也不可能總是后是一種風景,它要在總體流量的平衡中才會向前流淌,一直流入大江大海。因此,我們不必去顧此失彼,我們不必去刻意追求某一點,從而在這樣生命的平衡中,讓我們的心態更加從容,讓我們的生活更加平和,讓我們的人生更加是一幅舒展的畫卷。
今年我去土耳其,遇見被稱之為當今土耳其的首富薩班哲先生。說薩班哲先生是土耳其的首富,并不虛傳,并不夸張,在大街上所有跑的豐田汽車,都是他家生產的,凡是有藍底白字SA字母牌子的地方,都是他家的產業,凡是有藍底白字SA字母商標的東西,都是他家的產品。在土耳其,SA的標志,觸目皆是;薩班哲的名字,家喻戶曉。
如此富有的人,卻也有命運不濟的地方,他的兩個孩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是殘疾弱智。命運,就是和他這樣開著殘酷的玩笑。他卻以為這其實就是生命給予他的一種平衡,而不去怨天尤人。他的想法,和我們古人的想法很有些相似之處: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想到生命這樣的一點平衡的意義,他的心也就自然平衡了。命運在一方面給予他別人無法企及的財富,在另一方面便給予他對比如此觸目驚心的懲罰。他想開了,懲罰也可以變成回報,兩者之間溝通的橋需要的就是生命的平衡力量。他便將他那么富裕的錢,不是僅僅為了留給他的兩個孩子,而是在伊斯坦布爾修建了一座殘疾人的公園,公園里所有的器械都是為殘疾人專門設計的,就連游樂場上的搖椅,都有供殘疾人不用離開輪椅而自動坐上坐下的自動裝置。他希望以自己能夠做到的事情來平衡更多殘疾人不如意的生活,從而使自己不如意的生活達到新的平衡。
薩班哲先生已經70有余,如此富有,其實自己的一生卻非常摳門。傳說他一生以來一直到現在,依然是一天只抽一只雪茄,上午和下午各半支;依然是一天只喝一小杯威士忌,是在一天工作完太陽下山之后坐下來喝。但到了該花錢的時候,他卻一擲千金,如伊斯坦布爾的這座殘疾人公園。他在富有和貧窮、健全與殘疾中、得到與失去中尋找到了自己的平衡。
那天,我們去參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薩班哲博物館。博物館就建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岸邊,進去可以觀看各種名畫和《古蘭經》,出來可以看海水蔚藍、海鷗翩翩和博斯普魯斯大橋的巍峨壯觀,真是非常的漂亮。這里原來是他的私人住宅,他捐獻出來改建成了這座博物館。在這座博物館里,最有趣的是一間陳列室里,掛的全部都是薩班哲先生的漫畫。是薩班哲先生請來土耳其的漫畫家們,讓他們怎么丑怎么畫,越丑越好,畫成了這樣滿滿一屋子的漫畫。有時候,他到這里來看一屋子包圍著他的、畫著他的那一幅幅丑態百出的漫畫,很開心,他在這里找到了在外面被人或鮮花或鏡頭所簇擁著、恭維著所沒有的平衡,他在這里找到了在兩個殘疾弱智孩子給予他痛苦中所沒有的歡樂。薩班哲先生真是洞悉了世事滄桑,徹悟到了人生三昧。他實在是一個智慧的老頭兒,懂得平衡的藝術真諦。
我們能夠擁有他這樣灑脫而瀟灑的心態嗎?我們能夠擁有他這樣榮辱不驚的自我平衡的力量嗎?如果我們也一樣擁有,我們的人生就會和薩班哲先生一樣過得充實而愉快,而不會因為一時的得意而忘乎所以,因一時的失意而絕望到底,我們便和薩班哲先生一樣在世事的跌宕中歷練自己,在生命的平衡中體味到人生的意義。
人的一生,從來不可能不是天堂就是地獄非此即彼的選擇,而總是在這兩者之間有一種平衡力量的顯示。這樣,我們的生命處于一種能量守衡狀態中,而對生活中所呈現出的極端才不會或得意忘形或驚慌失措。比如:有時候我們會處于睡眠狀態,有時候我們會處于亢奮狀態;有時候我們會如孔雀開屏四面叫好,有時候我們會如老鼠鉆木箱兩頭挨堵;有時候我們需要抹龍膽紫,有時候我們需要搽變色口紅;有時候我們需要開塞露,有時候我們又需要潤膚霜……生命就是在這樣的陰陽契合、內外互補、得失兼備和相輔相成中達到平衡。尋找這樣的平衡,便會尋找到生活的藝術,尋找到生命和人生的意義。生命平衡的力量,其實就是我們平常生活的定力,是我們瑣碎人生的定海神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