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菲
兒時每逢寒假,我都會去看三外公打鐵。見他腰里系著一個皮質圍裙,脖子上圍著一條汗巾,手拎鐵錘虎虎生風,十分神氣。師徒們用粗糲的大手為鐵塊重塑外形,賦予它們新的生命與價值。
冶鐵業歷史悠久,在傳承與變革中已逐漸形成自身頗具特色的文化,那便是鐵匠的規矩。鐵匠跟他們打出來的鐵器一樣,有棱有角,規規矩矩,卻又不失靈活和智慧。
鐵匠使用的工具比較有特色的要數砧子和鉗子。鐵匠有兩個鐵砧子,一個尺許長的尖錐形尾巴凸面四耳熱砧子,主要做熱活兒,相當于大手術臺;另一個叫冷砧子,尖錐形尾巴較短小,面平且小,適宜于做冷活兒,即微觀修整。鉗子也很有特色,把兒上帶鉤兒,不宜脫手。
為了養家糊口,鐵匠在鄉村集鎮一般都開有營業鋪面,忙季為預約顧客鍛打生產生活必需品,淡季就自行打制一些鐵器,零星或批量出售,賺錢補貼家用。若遇天災,鐵匠師徒帶著鐵匠工具,結伴外出做活,一旦攬到了生意,便在附近村鎮集市街頭或交通要道路口,架起爐子生火開張。
火里求財非常辛苦。鐵器行內有一句順口溜:“干鐵匠,大肚漢,一天只吃兩頓飯。”鐵匠的爐子輕易不會點燃,一旦點燃,就沒有暫停鍵,滿滿一天的活等著去干。鐵匠師徒們吃過早飯便點燃火爐,趁熱打鐵,中午不能休息,一鼓作氣干到天黑,直到手中的活干完才能吃晚飯。從日出東山到夜幕四合,鐵匠鋪里充斥著的就是叮叮當當的聲音。
鐵匠做工,錘出聲人不出聲。開工前,鐵匠師傅只用小錘敲擊砧子尾巴招呼徒弟前來干活。師傅揮臂掄錘汗如雨下,徒弟見機行事緊隨師傅的節奏,只聞鐵器的敲擊聲,不聞人語。師傅站如一棵松,左手執鉗,右手拎小錘,倆徒弟分列兩側掄大錘,師傅開始指揮這個合唱團了。他輕敲,徒弟就跟著輕敲;他重錘,徒弟就掄圓了胳臂重錘;他緊擊,徒弟緊跟……一張一弛,節奏分明,韻味十足。徒弟緊跟著師傅敲打,若是打錯或打歪了,師傅不言語,只用手中的小錘輕輕敲擊砧子耳朵以示警告。看著器物鍛打得差不多了,師傅就在砧子耳朵上輕敲一下,發出停止的信號,徒弟見機便戛然而止,配合得十分默契。
做鐵匠,開工早,收工晚。過完年就開工,先打釘子練練錘,忙到大年三十才祭灶收爐,寓意從年頭忙到年尾,日子紅紅火火。鐵匠收工不收攤,任由場地的爐渣、煤炭及雜物遍地堆積。這是一種習俗,他們相信,這是生意興隆的標志,預示著年后開張營業順利。
在我家鄉,鐵匠徒弟拜師非常正式而隆重。徒弟要差人先向心儀的師傅投上紅帖,再由一個有頭有臉的人向鐵匠師傅引薦。只要師傅一答應,徒弟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備上厚禮到師傅家中奉上拜師帖,拜祭完祖師爺后,再給師傅磕頭。師傅就為新納的徒弟辦一個宴席,把附近的同行請來,宣告自己又新納了一個徒弟。
“師傅領進門,學藝在個人。”徒弟進門后,想掄大錘為時過早,一個“熬”字助其成長。徒弟要眼明手快,先學會做人,后談成才。徒弟做工時,師傅一邊觀察他的做事風格,磨練其性子,一邊安排他再做一些砸炭塊、運工具、清理場地之類的雜務。耳濡目染中,徒弟逐漸學會生爐火、加煤炭、拉風箱一類的粗活兒,上手后,就能跟著師兄弟們打下錘了。
其間,師傅只管飯不付工錢,但會為徒弟各置辦一套冬夏衣服。三年后,粗細活路都學會后,徒弟便可以出師了。但是,只有再為師傅無償服務一年,才能正式出師。這既是對師傅授業恩情的報答,也是一種再深造。一年后,師傅會為徒弟置辦一套鐵匠工具,讓其自立門戶。徒弟開爐打鐵,須遠離師傅的鐵匠鋪面,不能搶師傅的生意。這也是徒弟良好德行的表現。
鐵匠重技藝,更注重品行。鐵匠講究師承門風,師傅一旦在自己打制的鐵器上印上“胎記”,就意味著自己的手藝要經受世人的品評。師傅帶出來的徒弟不能給師傅的臉上抹黑,既要守規矩,又要人品端正,做手藝與做人兩者都不能偏廢。
技術高超的鐵匠,在鍛打器物時追求器美好用。對于鐵匠來說,眼睛就是尺子,眼光要“毒”,拿起一塊鐵,要知道它材質好壞,因材定制,既要做到不屈材,又要保證好鋼用在刀刃上,人們稱其“認鐵識鋼”。明眼一瞧,白而有光,再用大拇指從碴口上來回一抹,很細膩,不扎手,好鋼。若是“滿罐子不蕩,半罐子直晃”的“夾生”師傅,肯定看不出來。帶刃的工具都要加鋼立刃,用鋼的多少、好壞和淬火的程度都決定著器具的優劣和鋒利程度。只有技藝高超的鐵匠才能兼顧識好材、出好貨。
一盤爐火,幾把大錘,鐵匠師傅敲打出形態各異的生產工具,也鍛打出一行行歷史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