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居民樓內, 65歲的退休職工杜延祥一個人坐在兒子生前的房間里。夕陽余暉照進來,微風吹著窗臺的蘭花,墻上掛著兒子的獎狀、照片、充滿陽光的笑臉……
“自從杜振走后,他爸爸每天黃昏這個時候就一個人在孩子屋里坐著,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誰也不叫進去。 ”杜振的母親趙桂芹說。
隨著老人的述說,時光被拉回到一個多月前……
2019年 4月 28日,齊河縣殯儀館,哀樂低沉,鮮花如簇。這一天,齊河一中年僅 41歲的班主任、校公寓科副科長杜振,他的追悼會在這里舉行。杜振老師因心臟病突然發作,于 26日凌晨去世。
300多名齊河一中歷屆畢業生以及在校師生,從四面八方紛紛趕來,行色匆匆。略顯狹窄的院落里,擠滿了一張張淚水滂沱的年輕的臉。
他勤懇工作、生活毫無規律,
身體虧耗得厲害
杜振妻子單曉飛是獨生女,連續任齊河一中高三畢業班語文教師;兒子 12歲,正讀小學六年級;女兒剛剛 1歲零9個月;父親患結腸癌,唯一的弟弟在云南當兵;岳父患腦萎縮,無法自理,家庭負擔沉重。在學校里,杜振連續擔任4屆高三畢業班班主任,2013年兼任公寓科副科長,負責 2號公寓樓 900多名高三學生的就寢管理。“每天 5點就起床,凌晨才能休息,可以說,只要學生在校他就一直在崗。 ”原公寓科科長劉曰軍說。采訪中,筆者截取了杜振生前的一段作息時間表:11點 10分,趕在學生放學前,杜振提前回家為兒子做好午飯;11點30分,學生放學,杜振趕回公寓樓維持紀律;13點 20分,學生起床離開公寓,杜振回家吃飯……21點30分,學生進入公寓,杜振維持紀律;23點 30分,學生就寢入睡,杜振跟值班人員分析當天情況,晚12點回家。每周 3次值班,整宿住在公寓樓。
趙方洪是杜振班級所在的年級主任,自從 2002年起,二人就一起合作。趙方洪說杜振是他最好的朋友、同事。事情已經過去一個月了,但他仍然清晰地記得跟杜振最后分手那一刻的情景——
“4月 25日,晚自習下了課,我照例巡視各班,看到杜振還在班里開班會。我轉一圈回來,杜振已經開完班會,又跟兩個鬧矛盾的同學單獨談話調解。 10點零 5分,我和杜振還有那兩個學生一起走出教學樓。當來到北餐廳十字路口時,杜振往北去公寓樓值夜班,我往南回家屬院。臨走,他還朝我揮了揮手。沒想到,這一揮手,竟成為我們倆的永別……”
那晚,杜振把兩個學生分別送回宿舍,又檢查完紀律,已是夜里11 :20 。在與宿舍管理員華新廷交談時,杜振突然緊皺眉頭,雙手捂住胸口蹲了下去。再看時,已是臉色蠟黃、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珠。
“我胃里不舒服,先回家吃點藥,一會兒再回來。 ”杜振告訴華新廷。騎電動車走出十多米后,他又折回來告訴華新廷:“你先上樓注意一下剛才那兩個學生,雖然和解了,我怕一會兒想不開鬧別扭打架。 ”安頓完后,杜振回家吃藥,卻再沒回來。
因為夜里 12 :00多回家是家常便飯,怕打擾妻兒,杜振總是悄悄進屋。那天正趕上高三第二次練兵考試,妻子批閱試卷至晚上 10 :00 ,回家就休息了。半夜去洗手間,她發現杜振俯身趴在客廳地板上,已經去世了,手里攥著治胃病的幾粒山楂丸。這時是 4月 26日凌晨。
“他一直認為患有胃病,沒往心臟上想,常備治療胃病的山楂丸。在他去世半個月前,有一天曾告訴過我胃脹,攪拉得慌。我勸他去醫院查查。他說等這批孩子高考結束后一定去,可是直到臨去世前一直也沒去做檢查。 ”趙方洪說。
和他“體育系畢業、年青漢子”的身份極不相符,杜振屬于那種很勤奮、很心細、愛琢磨的年輕人。他常說:“人勤地不懶,細心沒壞處。帶好班級、管好公寓,這法兒那法兒都不是法兒,最好的辦法就是分分秒秒盯上靠上,聚精會神地摸清學生的心理,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
因此,他給同事的印象一直是匆匆忙忙。家、教室、公寓三點一線。據說,自從工作到去世,他參加過的同事業余聚餐寥寥無幾。“8小時工作制”對他絲毫沒有一點意義。去世后,家人想找一張跟他的合影照片,結果除了與學生的合影,他與妻子孩子的合影竟一張也沒有; 3年前,他在城區買了一套新房,去年底交鑰匙,他只在當初購房時去過一趟,沒有去第二趟;據說,因為 1歲的小女兒交由奶奶姥姥撫養,所以孩子整天媽媽、奶奶、姥姥叫得很溜,卻唯獨不會叫爸爸,直到爸爸去世前夕……
臥室的角落里,放著一個旅行包,里面的旅行用品已經買了一些。那是他去世的前一個月,曾對妻子單曉飛說:“這陣子咱倆都忒忙,等送走這屆畢業生,咱帶著孩子去云南好好旅旅游。 ”“他說話從來算數,可是這次卻不算數了。 ”淚水哭干的單曉飛,幽幽地“抱怨”丈夫。角落里,那只孤零零的旅行包,似乎頓然產生了意識,有了呼吸,沉默地,成為杜振留給妻子兒女的最后一個遺憾。
為人生奠基
他幫助學生系好人生第一粒扣子
4月 28日,杜振遺體告別儀式臨近結束時,突然,2018年一中畢業生王巖急匆匆趕到,后面跟著他的父母。三人還未走進告別廳,王巖母親就抑制不住大聲哭了起來,引得周圍人再次落下淚水。
“要沒有杜老師,俺家王巖無論如何也考不上大學。好人怎么不長命啊? ”王巖母親哽咽著哭訴。
王巖讀高三那年轉入杜振班里,此前讀高二時,他成績極不理想,當時一位老師曾告訴王巖父母:這樣的成績恐怕連個專科也考不上。進入杜振的班里,王巖的成績仍然一路下滑。那段日子里,連父母都對王巖徹底喪失了信心。
一天晚上,王巖在宿舍里正要睡覺,被杜振約到了值班室。一番閑聊后,杜振突然問道:“王巖,心里有沒有喜歡的女同學啊? ”
“有,”王巖猶疑著回答,“是咱班的。 ”
“我知道,其實我觀察你一段時間了。我跟你舉個例子。 2006年我當班主任時,班里有一對男女生,他們一度戀愛了 8年,最終,因為大學畢業后分配去向不一致,兩人還是分了手。我問你,你是以談戀愛為目的,還是以將來結婚為目的?現在就算你跟她表白了,將來也很難走到一起,倒不如把心收回來,一門心思放在學習上,等大學畢業再追求愛情也不遲。 ”
一番促膝談話,如同清清細流緩緩流進王巖心里,讓他許多日子以來種種曼妙的夢想瞬間破滅。王巖就像一個五彩斑斕的肥皂泡一樣,緩緩落到了現實的土地上。“從那以后,杜老師隔一段時間就跟我聊聊,逐漸把我的注意力引到了學習上。沒有他,我絕對考不上山東財經大學,是他改變了我的一生。 ”
在學生們眼里,杜振的心永遠是平靜的。他平時總是騎著一輛電瓶車匆匆往返,身上總是穿一件藏青色沖鋒衣。每天晚自習,他幾乎沒有離開過辦公室和教室,社會上的交際場合他幾乎都不參加。杜振吃的是“死工資”,身上背著房貸,但他對學生卻“窮大方”,學生病了去醫護室甚至縣醫院治病,他不僅全程陪同,還自己掏錢。過后學生還錢他一概拒收,說要等到學生考上大學參加工作后才可還賬。變天了,有些女學生衣裳單薄,他立刻回家取了妻子衣服給她們。冬天早操結束,學生回到教室,發現自己杯子里已經倒上了半杯熱水。杜老師仍在忙碌著為大伙燒水,水壺是他從自家帶來的。
親其師信其道。司道林是一個充滿英氣的小伙子,2015年在齊河一中畢業,是杜振的學生。采訪時,面對陌生的我們,還有小他兩歲的學妹,司道林沒能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掩面哭泣了好多次。“他太累了、太累了,太操心了,晚上 12 :00前從來沒回過家。 ”
待平靜下來,司道林說:“一個人的學習生涯中,總會遇到兩三個貴人,杜老師是我最重要的貴人。他無時無刻不在思考怎樣把我們帶好! ”
司道林入學成績在全校排 50多名,高一時一度是班里的第一名。然而到了高二,他分進杜振班里。他的注意力發生了嚴重的偏差:“學習沒什么,稍微用點力就能趕上;關鍵是在高中多交上幾個過命的朋友。 ”為此,他在課堂上不再認真聽講,滿腦子想的是如何搞好同學關系。結果高三第一次月考,他的成績一下子下降到全校 200多名。
杜振在找他談話之前,經過了很長時間的觀察,做足了功課。剛一見面就告誡他:其實在齊河一中你不是最聰明的,這里藏龍臥虎,高手多的是;尤其是,你的數學成績不咋地,這是你致命的弱項;至于交朋友,你要知道人生每個階段都有該做的事,高中的首要任務仍舊是備考,等到了大學,自然會遇到更多更優秀的人。話不多,句句點到了要害上,杜振做學生思想工作從來沒有空對空,玩虛活,總是直戳痛點,藥到病除。司道林最終考入山東警察學院。
公認的“治班能人”
他班的高考成績刷新全校記錄
仲春之時的齊魯師范學院,綠樹四合,繁花嬌艷。正值課間時分,無數青年學生從教室里涌出來,行走在蔥翠的甬道上,化作歡笑的海洋。在這里,我們采訪到了 2015級畢業生隋心雨。
隋心雨長得有幾分像周冬雨。瑩瑩透透的,話還沒說,眼睛先濕潤了。
“我們畢業后,每年都去看望杜老師,其實,我們見了面一般不稱他老師,而是稱老杜、振哥、老班,有時戲稱他科長。其實,在我們眼里,他真的就是我們大家共同的父親。 ”
隋心雨回憶起臨近高考那會兒。最后一堂課,明天我們就要走上考場了。晚上杜老師剛走進教室,我們全體起立,唱起了廖昌永的《老師,我總是想起你》。當我們唱到“啊老師我總是想起了你,想起了你,想起你慈愛的笑容,想起你慈祥的話語”時,杜老師的眼圈紅了。
班長走上講臺,拉開活動黑板,其中最中間板塊上,是我們集體寫的一張特別“請假條”:親愛的振哥,我們因畢業需請假,時間永遠,望批準。請假人:15班全體同學。當杜老師讀到“時間永遠”時,他再也控制不住,背對著大家哭了。
杜振善于觀察,不放過任何細節。根據學校安排,高三他只當班主任,不任課。隋心雨說,她記得,任課教師在講臺上講課時,杜老師會經常站在窗外“偷聽”。他會觀察每個人的表情、神態,判斷他們是否聽懂了,是否走神了,用小紙條一一記下來交給任課老師。
王海燕老師曾與杜振在一個教課組,她經常會收到杜振遞來的“小紙條”。“他會告訴我哪個學生對哪個問題好像沒聽明白,建議我課下給他開小灶;有哪個同學沒認真聽課,建議我下節課提問他。 ”王海燕說,“收他的紙條成了習慣,感覺我們就是同一條戰壕里的戰友,現在他走了,再也收不到他的紙條了。 ”
在杜振班里的后墻上,懸掛著一個特殊的計分板,這是杜振對于教學管理的另一項發明創造:板子上畫滿了表格,詳細記錄每名學生的總成績、各科成績。每次月考后,記分板都會更新一次,促著大家往前爭。
在平時管理班級中,杜振極端重視思想政治教育。其他班主任有時為了抓學習進度,把班會時間改成了自習課。但是杜振從來沒有,“他堅持開班會,45分鐘,從頭講到底,而且內容從來不重復。 ”副校長陳顯亮說。杜振在班會上,跟大家既探討具體現象,又探討人生話題;既揭開思想誤區,又指明努力方向;既灌輸哲學道理,又啟發大家思考人生命題。他的班會富有思想性、針對性和親和力。
功夫不負有心人。杜振帶領的2015級學生考出了齊河一中歷史上最好成績:47名參加高考的學生全部通過了本科線。
用愛施教、以愛系家
用真心溫暖身邊每一個人
杜振走了,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工作人員來到 2號學生公寓樓他的值班室,幫他收拾遺物時,突然,一個圓形針線盒躍入眼簾。打開,里面有藍色線、黑色線、紅色線、紫色線,交織在一起,像彩虹。“杜振一個練體育的大男人,怎么還用這物什? ”原來,每天放學學生回公寓,杜振總是站在公寓門口,看著學生們一個個進入。當他看到哪個學生衣服開了線,撕了口子,就把他們帶到值班室,一針一線幫他們縫好。如今,杜振走了,這個針線盒一直靜靜地躺在他值班室的抽屜里。
鄒存福是單親家庭出來的孩子,與母親相依為命。一天杜振正在 2號公寓樓查寢,看到鄒存福一瘸一拐走了進來。
“怎么了? ”
“長跑時,把肌肉拉傷了。 ”
“沒事,孩子,一會給你按摩一下就沒事了。 ”
忙完手頭工作,杜振把鄒存福領進值班室按摩了 40多分鐘。看到鄒存福疼痛減輕了,杜振叮囑他:“長跑前一定要先熱身,以后再有拉傷,隨時過來找我。 ”
一度缺少父愛的鄒存福突然感覺到來自父親的溫暖,他說一輩子也忘不了杜老師稱呼他的那聲“孩子”,一輩子也忘不了杜老師為他做的這次按摩。閑談中,杜振了解了鄒存福的家庭情況,從那時起,杜振經常找鄒存福,問他還有錢么?衣裳帶夠了么?家里有困難么?當他學習上遇到了困難,思想上出現了困惑,都及時幫助,及時解惑。久而久之,杜振變成了鄒存福心中的“指明燈”、“靠山”還有“父親”。
杜振老師去世的第一天,已在大學讀書的鄒存福聽到消息,趕緊跑回老家,拉著母親第一個來到老師靈前。那么大一個小伙子,嗷嗷地哭,哭得人心里潮潮的。
杜振給予學生的是愛,但他絕不是為了所謂的名利。恰恰,他對名利看得很淡很輕。 2017年,學校里要評選表彰一批優秀教育工作者。公寓科領導決定推選杜振。科長劉曰軍把這個想法告訴他時,他卻說:“這個榮譽不用給我,先緊著其他優秀人員吧。 ”最終,公寓科只能再次推選,把這個榮譽給了別人。
杜振對家人的愛,也格外深沉。2017年,杜振父親患上結腸癌,需要立即手術。可當時正趕上杜振要帶學生去參加高考,無法陪伴,無奈之下,他讓妻子替他照顧。高考結束后,杜振見學校無事,白天黑夜陪護在病床前,不讓別人代勞一點小事。他還給父親從網上搜羅了很多偏方、秘方,買來中藥,親手給父親熬藥。
熟悉杜振的人都知道,他有一條雷打不動的規矩:周六中午陪父母吃飯,周日中午陪岳父、岳母吃飯。父母的衣服甚至內衣內褲都由他買。岳父2018年患小腦萎縮,他替老人訂閱《中國老年報》,給岳父買了最時髦的足力健鞋,鼓勵老人多做戶外運動。
杜振的妻子,是高三語文教師,教學任務繁重。杜振主動把家務攬了過來,洗衣、做飯、接送孩子……,啥也不用妻子伸手。“每次下班,他都是先接孩子、再做飯,顧不上吃口飯就到了去公寓樓查寢的時候了。他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 ”單曉飛說。
杜振走了,永遠地走了,殯儀館告別廳北墻正中間,懸掛著他生前的照片,仍然是那么帥氣,那么英姿颯爽。他微笑著,看著人間,看著他的同事,他的父母親人,他的兩個子女,還有他培養出的優秀學生。
杜振火化前夕,工作人員把四位老人和孩子接到殯儀館,做最后的遺體告別。杜振岳母給女婿擦了擦臉,哽咽地說:“你太累了,歇歇吧,你放心,孩子俺替你撫養成人。 ”她抬眼望了望病弱的親家公、無法說話的丈夫、年輕的女兒還有兩個幼小的小外孫,卻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杜振啊,你走了,這家子人可怎么活啊? ”
這時,不知為什么,杜振 1歲半的小女兒,小小的嘴里竟然呀呀地蹦出兩個字:“爸爸” 、“爸爸”……那如清水一般的呼喚聲,在告別廳里久久回蕩……
記者 石勇 田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