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汝良
坐了一夜火車,三個半小時的汽車,我疲憊不堪地來到了這座名叫欒川的小縣城,一個在百度地圖上被標成小點、可以忽略不計的小地方。周末,我要在這兒給河南堯欒西高速項目各參建單位講授公路工程造價。走進邀請方提前訂好的房間,放下行囊,簡單地洗把臉,我像一灘軟泥倒在床上……愛人的電話如約而至,這些年的習慣,無論我去哪兒,她會根據行程算好我到的時間,然后打電話把她和兒子一天的表現念叨一遍。雖然嘴上說特別煩她的嘮叨,但聽她在電話里喋喋不休,一陣暖意涌上心頭。愛的表現有很多種,步入中年,早已沒有了年輕時候的花前月下與卿卿我我,最好的方式就是彼此的默契、關心與牽掛。愛人告訴我,她在收拾屋子,外甥女今天參加完高考,要來住一陣子,順便在德州找個活干。愛人的話,讓我記起,今天是高考的日子。下床、踱步、開窗,一陣帶著潮濕味道新鮮的空氣迎面拂來——下雨了。微雨若絲,悄無聲息飄落,像是無數蠶娘吐出的銀絲。千萬條細絲,蕩漾在半空中,似輕輕漫漫的輕紗,披在黑油油田野上。一座座房子朦朦朧朧、煙霧彌漫,宛如海市蜃樓。遠處群山若隱若現,層巒疊嶂,連綿起伏,煙霧繚繞,如同人間仙境。拂林隨雨密,度徑帶煙浮,忽然間,我發現了這所小城的美,正如世人所頌的“四河三山兩道川、九山半水半分田”。下雨了,21年前我所經歷的高考,也是下雨……
1997年,我讀高三。縣城工作的姨夫分到一套小房子,我也跟著沾光,結束了租房的日子。房子不大,里外兩間,姨夫買了張床放在里屋,偶爾也來住。他不來我就住里間,外屋有一張破舊的小竹床,是我從出租房帶來的,平時堆放書籍資料,還有幾十個雞蛋。母親說別人家的孩子高三增加營養,家里拿不出什么給我,只有自家老母雞下的雞蛋。每隔幾天,她就讓姨夫給我帶過來一些,而我總舍不得吃,母親計算的一天兩個雞蛋,我到高考時還余下幾十個。 7月7日高考,6日下午,天氣陰沉,烏云密布,眼看一場大雨就要來臨。放下書本,我來到屋外,坐在屋檐下,望著遠處的天空遐想。起風了,風吹走了悶熱的天氣,我卻感覺不出絲毫的清涼。作為農民的孩子,高考是跳出莊稼地唯一的出路,否則,只能回到農村,重復父輩們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年忙碌到頭只混得溫飽,為一點小事低三下四求人的社會最低層生活。突然一道閃電,天空被撕裂了,一片慘白,緊接著是一串悶雷,悶雷過后,雨點鋪天蓋地灑下來。我急忙進屋,關上門,雨如萬條銀絲從天上泄下來,屋檐落下一排排水線,像美麗的珠簾,然而,我卻看不出一點的美,唯一感覺到的是心煩,眼前浮現出的是鄉下已近八旬的奶奶和父母期望的眼光。雨來的快,走的也快,一會就停了。我將思緒從鄉下拉回到現實,打開案前的課本,慢無目的地翻閱,雖然什么也看不進去。這個時候,門鈴響了。我開門,是姐姐,瘦小的姐姐全身被淋的濕透,懷里抱著一個包裹。她小心地打開包裹,里面是一只燒雞,她說奶奶用省下來買煙的錢買給我的,希望我能考出好成績。母親囑咐她,高考三天,讓她照顧我的起居。望著被雨淋濕的姐姐,我百感交集。高考,不僅是我一個人的高考,更是寄托了一家人的期望,或者說一個小村的希望,因為生養我的那個魯西北的小村莊,有史以來還沒走出去一個大學生。很快,姐姐給我準備好了晚飯,一碗西紅柿雞蛋面,那只雞被她撕開放在碗里。她說,多吃點吧,在農村老家,學生趕考,娘都會做雞蛋面條,喻意考100分,母親特意囑咐她考前一定要給我煮一碗雞蛋面。我把里屋的大床讓給姐姐,簡單收拾了外屋的小床就躺下了。雨后小區的景觀河里水滿,河里青蛙的叫聲和樹上的蟬鳴讓我心煩,還有成群的蚊子在周圍嗡嗡地飛,時不時地咬上一口。我無法入睡,反而越來越清醒。我真羨慕姐姐,因為僅有的一頂蚊帳支在大床上。21年過去了,我對那一夜的記憶特別清晰,大約凌晨時分,在喂飽了所有的蚊子后,我也是困極了,迷迷糊糊昏睡過去。 7日早晨,姐姐買來油條和豆漿,把我叫醒,我頭暈、沉的很,不敢給姐姐說喂了一夜蚊子,怕她難過或者說自責。
第一場考語文,從拿到試卷開始,我就頭暈、迷糊,打不起精神,朦朧中,又想到了奶奶、想到了父母、也想到了魯西北那個地圖上沒有標記的小村莊,強打起精神,我答完了全部的試題。至今,我記不得那年的語文高考作文題目和內容,只記得寫作文時,是一點知覺也沒有了,握著筆的手不聽使喚,寫了幾段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監考老師見我打瞌睡,來到面前,用手指輕輕敲了幾下桌子。老師的這一敲,一下子把我的困意給敲走了。多少年后,一直感恩那位老師,如果不是她,估計我那糟糕的語文成績還會更差。清醒過來之后,我發現兩段作文寫的歪七扭八。當時腦子里兩個字特別清晰:“砸了”。走出考場,姐姐正在校門口扶著自行車,焦急地從人群里找尋我。她先是遞過一支冰棍,然后問我考的怎么樣,為了不讓她傷心,我說發揮很好。
受第一場語文的影響,再加上喂了三夜蚊子,其他科目均沒發揮出正常水平,平時成績優異的我,落到了專科線內。這段經歷,參加工作很多年后,我才給姐姐提起。當年,她是帶著一家人的囑托去縣城照顧我、陪考,卻沒想到讓我喂了三夜蚊子,導致發揮失常。高中老師建議我復讀,并且為我選好了班。那年高考的打擊,對我是沉重的,一向自信的我突然失去了自我。后來,我接受了老師的建議,收拾好簡單的行囊,帶上已經被我畫滿、寫滿的書,又回到學校,插班復讀。插班班主任姓王,特意和我長談了一次,希望我好好復讀,來年考出理想的成績,并且精心為我選了座位。同桌姓朱,和我是初中同學,因為初中復讀,她晚我一年上高中,小朱性格開朗、溫柔,見我每天低沉,就一直開導我,偶爾還找幾個難度適中的題來問我,我知道她這是幫我樹立自信心。多少年后,回憶起來仍心存感激。這位同學成績優異,先是考上了曲阜師范大學,再后來讀研,現在一所高校任教,偶爾在QQ上相互問候一下。一次的打擊已經讓我徹底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懷疑,復讀半個月后,我接到了本省一所普通院校的通知書,那所學校是我填報的第三個志愿。收到通知書后,通過一番思想斗爭,我最終決定去上學,專科也罷、三流院校也罷,先上大學,然后再規劃自己的人生。 1997年9月,告別同學與家人后,只身背起簡單的行囊,我去了山東建筑材料工業學院(博山校區)報到(這所院校后來與山東工程學院、淄博師專合并組建了山東理工大學)。踏入校門的那一刻,我失望至極,因為那所學校與我理想中的大學天壤之別,學校很小,建在一個山頭上,占地僅兩百多畝,里面的建筑都是很早年代了,最高的建筑是教學樓(五層,建于70年代,比我年齡還大,墻皮全脫落)。入學第一天,我漫無目的地在學校轉了一圈,心情沮喪,唯一欣慰的是博山的水特別甜。
大學的生活安逸,自由支配時間很多,很多人進了大學校門就松懈下來,而我,經過短暫的休整后,很快從低沉失落中調整過來。幾年的大學生活,我的業余時間基本上全泡在圖書館里,看了大量的書籍,專業之外,涉獵國學、傳統文化、歷史、地理、文學、寫作等等,為今后工作打下了基礎。近年來,我在全國各地、各大企業講學,能把枯燥的專業課講的生動,其間融入其他學科的知識,也得益于大學時期的博覽群書。大學幾年,我基本上能做到養活自己,學習之余做過校報編輯,掃過樓道,做過家教,在建筑工地上搬過磚、和過泥,夜里偷貼過街道小廣告,也曾因為丟過一輛20元的二手自行車,去保衛處報案,被喝醉了酒的老師剝去僅存的一點點自尊,被他從辦公室里罵出來。 2016年,我應邀回母校給入學的學弟學妹們上入學第一課,我提到了這個故事,18年前,站在保衛處那位老師面前的我面黃肌瘦、衣著樸素,一看就是農村出來的窮孩子,所以他可以理直氣壯地把我從辦公室罵出去,當時我想,如果校長兒子的自行車丟了去報案,給他兩個膽,他也不敢。當時我給學弟學妹們說了這樣一句話:“為了不讓別人把你從辦公室里罵出去,你們要做的就是去努力,去拼搏,去實現自己的價值,讓別人看的起你。 ”當時雷鳴般的掌聲持續了至少三分鐘。
再后來,大學畢業后,我憑借優異的成績和過硬的文字功底,被德州市公路管理局錄取,先是被分配到基層做養路工,進而從事路橋工程。在基層工作8年以后,我被市局調到山東省濱德高速公路項目辦從事高速公路建設管理工作,濱德高速結束后,又去德商高速公路從事業主工作。彈指一揮間,8年青春獻給了德州的高速公路事業。去年,德商高速通車后,我被董事長調到山東金魯班集團工作。這些年,不管從什么崗位上,從事什么工作,我所信奉的始終是腳踏實地,努力做好、做精每一件事,不去計較一些所謂的得與失,因為工作是給自己干的,多干了活,表面上是吃虧,但得到的是經驗、知識、能力、水平,還有領導的信任與認可,這些是任何人也搶不走的。這些年,我在各地講學,教授專業知識之外,更重要的是教給他們如何擺正心態,如何積極面對生活。
曾讀過李三清先生的《爸爸,為什么我們這么辛苦卻還是很窮?》,文章里有句話印象極為深刻:“小時候,我問爸爸,為什么我們家這么辛苦種這么多田地,卻仍然貧困,而鄰居家似乎不種莊稼,靠賭博、搞些副業,卻經常有肉吃?爸爸回答說,蝦有蝦路,蟹有蟹路。每個人都有自己謀生的本領,我賺不了那些輕松錢,只知道種地賣苦力,做一點,得一點,窮人輸不起,但是只要勤快肯干,我們不會一直窮下去。 ”自幼家教極嚴,家規中有一條“勤奮”,這些年,我也一直在努力、勤奮,平時我最看不起懶人,只要肯下氣力,誰也不會過窮日子。每個人的起點不同,有人費勁千辛萬苦,才來到羅馬,而有的人就出生在羅馬。比別人過得好,并不高貴,真正的高貴,是優于過去的自己。
時光似箭,歲月如棱!
23年前,因為舍不得買蚊帳,我在宿舍喂了一夏天的蚊子;
23年后,家里每個房間都有一頂豪華精致的蚊帳;
22年前,我枯瘦如柴、面黃肌瘦,身上穿著帶補丁的褲子,為一頓飯吃兩個饅頭還是三個饅頭糾結;
22年后,我可以淡定從容地帶父母、愛人、孩子去星級酒店吃自助餐;
20年前,大學同學花1500元買了一臺電腦,我在心里換算,1500元要賣25袋小麥或者34袋的玉米;20年后,我可以同時買兩臺高配筆記本,一臺放家里,一臺隨身帶;
19年前,我被學校保衛處的老師剝掉自尊,從辦公室里罵出來;19年后,我受邀返校給學弟、學妹們上入學第一課;18年前,我孑然一身,身無長物,來到基層單位做了一名養路工;
18年后,我的辦公室寬敞明亮,擁有一份從前不敢奢想的工作;
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卻可以用自己的努力決定下一代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