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冀魯邊區最艱難困苦的歲月里,敵人妄圖用“囚籠”困縛住八路軍游擊隊的手腳任其宰割,緊鎖住抗日民主政權的咽喉任其扼殺,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八路軍游擊隊越鴻溝、拔據點、破鐵路、殲兇頑,來去如風,神出鬼沒 ;抗日民主政權夯基層、保供應、搞動員、抓策反,晝伏夜出,笑傲嚴冬。許多經歷過那個特殊時期的“老冀魯邊”都會哼唱當時流行的一支小調 :
八路軍好比一條魚呀咳,
老百姓就是河里的水呀咳,
魚在水中游來游去呀咳,
離水的魚兒呀焉能活吧依呀咳……
有了這樣的魚水關系,再龐大再牢靠再密實的“鐵籠”也無濟于事。
在廣袤的冀魯邊平原,人民對抗日大業的支持、對共產黨的完全信賴和無私奉獻構筑成了一道堅不可摧的銅墻鐵壁,使這片一無高山可憑二無茂林可據之地具有了崇山峻嶺的險峻和莽莽林海的深邃。毛澤東在延安窯洞里發出的“兵民是勝利之本”的論斷,在這里得到了最好的注腳。
在冀魯邊區根據地有這樣一個群體熠熠放光,即使時光流逝也無法銷蝕她們的華彩 :她們本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農村婦女,也從不知道什么叫“榮譽”,但她們從樸素的內心出發,去愛,去恨,去抗爭,去犧牲,用自己干枯皸裂的手掌救護八路軍游擊隊戰士,用自己孱弱瘦削的肩膀扛起風霜的凌辱 ;她們的容貌已經蒼老,皺紋密布的額頭,鬢邊的白發,渾濁的雙目,可是她們在面對侵略者和漢奸隊時那么堅毅而智慧,那么從容而堅韌,廣大指戰員都親切地稱她們——“冀魯邊的大娘們”。
稀薄而微弱的星光,低矮而貧瘠的村莊,闃寂而逼仄的街道。
兩個人影貼著墻根疾行著,誰也不說話,腳步輕得像貓。兩人來到一處院落前,機警地左右觀望,一人蹲在門樓旁劃拉幾下,起身,朝院里扔出一塊坷垃,側耳聽聽,又扔進一塊,把耳朵貼到門縫上聽聽,再扔進一塊。不一會兒,院子里有了動靜,接著大門輕輕拉開一條縫,兩人閃身而入。
院子里站著一位老大娘,沖兩人點點頭,小腳一顛一顛地向堂屋走去。
進屋后,老大娘拿把笤帚撲打著兩個人身上的塵土,嘴里絮叨著:“你看看這大冷天,馬不停蹄的,可叫你們遭罪了。”
其中一人笑笑 :“大娘,我們倒沒啥,折騰你老人家不消停了!”轉身對另一個人說 :“老王,這就是我經常跟你提起的魏大娘。”
老王上前握住魏大娘粗糙的手,熱熱地喊了聲“大娘”,魏大娘自然而然地應了聲“哎”。
老王說 :“張玉梅書記沒事就掰著手指頭數落說,全滄縣對抗日最有認識的有三位房東大娘,一個是四區茅草洼的蘭大娘,一個
是二區付窯廠的回民吳大娘,一個是二區吳小莊的魏大娘,今天可算見到菩薩真身了。”
魏大娘望著張玉梅說 :“俺一個莊戶老婆子,哪懂啥大道理,不都是聽你們拉呱兒拉的嗎?”
張玉梅說 :“大娘,我們倒倒頭,天不亮就走,你也趕緊歇著去吧。”
魏大娘攏攏頭發,說 :“你們先喝口熱水,墊補墊補再睡,空著肚子哪能睡著啊!”
張玉梅和老王連連搖著手 :“別價!別價!”
魏大娘不由分說轉身出了門。
張玉梅是無棣縣便宜店人,抗戰爆發后,棄教從戎,參加了華北民眾抗日救國軍,一直在滄縣一帶領導群眾抗日,1939 年擔任滄縣縣委書記。
他對老王說 :“你剛來這片兒,還不清楚魏大娘的脾氣,只要咱的人到她這里,從沒讓空著肚子睡覺的,有時候,上她家來住宿的抗日干部一宿三四撥,魏大娘得熱三四次飯呢。”
老王嘖嘖贊嘆道 :“魏大娘真是了不起??!抗戰勝利該給她記上一大功!”
兩人正說著,魏大娘端進一小瓷盆粥,兩個高粱面餅子,兩塊老咸菜疙瘩 :“咱莊戶人家,也沒啥巧飯食,遷就遷就吧。”
張玉梅抓起一個餅子,使勁咬一口,邊嚼邊說 :“大娘熬的粥好喝,餅子也噴香,嗬,還有嘎嘣脆的咸菜呢!這飯食就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叫咱去,咱也不搭理她呀!”
說得魏大娘和老王都笑起來。張玉梅對老王說 :“你不知道,魏大娘一家為了招待抗日干部和戰士,哪年都吃出好大的饑荒哩!
我想叫縣里幫著解決一下,魏大娘就是不接受,說哪還有難死人的坎兒。”
魏大娘坐在炕沿兒上納著鞋底說 :“張書記又提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干啥?俺折耗點口糧算啥?咱們的戰士可是拿命跟小鬼子拼啊!”
張玉梅說 :“有大娘做咱們的后盾,小鬼子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
三個人說說笑笑的聲音壓得很低,窗戶也被草簾子遮得嚴嚴實實,泄不出一點燈光。
張玉梅躺到魏大娘燒得暖烘烘的土炕上,困乏漸漸從骨縫里爬出來,上下眼皮開始捉對咬到一起,土炕那頭的老王突然打了幅度很大的哆嗦,弄得他的睡意跑了一大半。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想入睡,老王卻烙餅似的一會兒一個翻身,一會兒一個翻身。
張玉梅說 :“老王!你怎么這么虛驚,有房東給打更警衛,你只管踏踏實實地睡吧!”
老王說 :“這里離鬼子的據點就幾步路的距離,怎么能睡踏實啊!”
張玉梅說 :“實話告訴你吧,咱來魏大娘家就是圖睡個安穩覺。
你不知道,咱在這兒睡覺,魏大娘保準不睡,睜著眼給咱警戒呢!快睡吧!保險上得死死的……”越說聲音越低,兀自睡著了。
老王心里的石頭落地,一會兒也響起了鼾聲。
這一宿,魏大娘盤腿坐在炕頭上,哧哧啦啦地納鞋底,過一會兒將針往灰白的頭發里一劃,穿過千層底,手一揚,白鶴亮翅般拉出一條弧線。夜已深。炕那頭的老伴魏培如睡得很沉,抑揚頓挫地打著呼嚕。這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夜晚,看上去還有點小祥和、小溫
馨,實則魏大娘心底波翻浪涌,耳朵朝外警惕地辨別著動靜,哪怕一絲細微的風吹草動也不敢放過,唯有廂房里傳來的鼾聲讓她聽得很是享受,這些孩子一天跑多少腿、擔多少驚、遭多少罪啊!就讓他們安安穩穩地睡一覺吧……
雞剛打鳴,魏大娘扶著炕頭下來,活動一下腿腳,拉開門,穿過漆黑的院落,輕輕叩響了廂房的門環,里邊答應道 :“知道了,大娘,你快歇著吧!”過一會兒,張玉梅和老王邊系扣子邊走出來,跟魏大娘打個招呼,拉開大門閂,左顧右盼一下,繼而貼著墻根溜出了村子。
魏大娘閂好門,回身進屋,和衣躺下,只是麻了麻眼,天光大亮。
魏大娘是滄縣小莊鄉吳小莊人,現屬鹽山縣,娘家姓高,丈夫魏培如老實巴交,獨子魏希榮思想比較活躍。如果沒有魏希榮的姑父劉漢杰出現,魏大娘肯定要“圍著鍋臺轉一輩子”,正是劉漢杰的頻繁造訪,她從這位談吐有些特別的親戚嘴里知道了許多事情。
劉漢杰是滄縣較早的地下黨員,到魏培如家走親戚是瞄著魏希榮來的——想啟發他的革命思想,把他帶上革命的道路。劉漢杰講得最多的是共產黨領著窮人鬧革命的故事,開始魏大娘聽得一腦子糨糊,漸漸地聽出了門道,眼里放出了光,心里透出了亮兒。
“盧溝橋事變”后,吳小莊村的村民們惶惶不可終日,關于日軍的傳言一條比一條聳人聽聞。這天,劉漢杰領著另一名老地下黨員何秀山鉆進了魏大娘家的堂屋里。
魏大娘說 :“可好了!漢杰,俺想問你一件事,日本鬼子真能吃了咱中國嗎?”
劉漢杰看著她說 :“嫂子,你甭聽外邊的胡嘁嚓!現在日本鬼子是挺囂張,說什么幾個月滅亡中國,純粹是癡心妄想,老鼠還能吃了大象?”
魏大娘說 :“聽說小鬼子很快打到滄縣了,你說咱老百姓該咋辦啊?”
何秀山插話道 :“現在國難當頭,打鬼子必須有人出人,有錢出錢,有槍出槍。”
魏大娘說 :“俺一個窮莊戶人,沒槍沒錢,就出人吧!叫希榮跟他姑父打鬼子去!”
劉漢杰說 :“毛主席在延安發出了持久戰的號召,說打鬼子將是一場長久的抗戰,但最后的勝利終歸是屬于中國人民的!我們應該相信毛主席的論斷。”
魏大娘說 :“俺也不懂啥理兒,就知道一個理兒,小鬼子不在自己家待著,跑咱這里來糟蹋人就是不行!”
何秀山說 :“大嫂是個明白人。”
魏大娘接受了這些抗日的道理,沒事就跟村里人講“只有打出鬼子去,才有好日子過”,“別看小鬼子、漢奸隊現在鬧騰得歡,他們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
不久,魏希榮在母親的鼓勵下成了吳小莊的第一個黨員,并組建了村支部,擔任支書。后來,魏大娘又支持兒子離家工作,到滄縣五區去開展抗日活動。老伴魏培如也到村公所當了財糧會計,全家的擔子都落在魏大娘和兒媳婦王桂蘭肩上。
魏大娘家成了有名的堡壘戶,縣區的干部流水似的出出進進,都把這里當成最保險的地方,當時的區長王志遠(綽號王大眼鏡子)、婦女主任遲蒼棣、武裝自衛隊長李明閣、公安助理孫金亭、縣各救會主任李震等都是這里的???。同志們一來,魏大娘就擔負起警衛工作,跟兒媳婦王桂蘭輪流到村頭或巷口放哨,裝作做針線活的樣
子,找個高坡或開闊處一站,過一會兒,伸伸腰身,向四處瞭望一番,要是有情況,她們就高聲喚雞叫鴨喊孩子。同志們都知道每個暗號的含義,會做出相應的反應。同志們安全撤離后,時間允許時,魏大娘總是再到他們待過的房間檢查一遍,如發現落下的物件或字片,就藏起來或立刻燒掉。
魏大娘一次次出色地完成了保護抗日干部軍民的任務,贏得了黨組織的信任,滄縣縣委決定把機關轉移到她家來。
一時間,滄縣的黨政干部到魏大娘家跑順了腿兒,縣委書記張玉梅、組織部部長李延年、宣傳部部長孫軼青經常于此碰頭開會,一地委組織部部長邸玉棟到滄縣來,也把魏大娘家當作落腳點。后來,滄縣縣委宣傳部干脆把油印機、紙張等印刷用品連同一批批的書報和秘密文件都搬到這里,對外半公開的機構名稱是印發一般宣傳品的“民聲報社”,實則是全縣的宣傳中心和秘密情報聯絡點。
這樣一來,魏大娘家的動靜可就大了,危險性也大了。有時候,夜里要趕印材料,魏大娘就和魏培如大爺輪流值班,兩人趴在墻頭上或蹲在屋頂上,機警地瞭哨,一守就是大半夜。
因為工作關系,孫軼青跟魏大娘一家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孫軼青,樂陵縣黃夾鎮人,1938 年 12 月參加革命,靠著一支筆桿子揭批漢奸、鼓舞士氣,漸漸走上領導崗位,在滄縣先任縣委宣傳部部長,后任縣委書記,這段經歷對他影響至深。晚年的孫軼青自號紅霞寓公,身居北京繁華鬧市的一角,醉心翰墨,吟詠詩詞,唯一不能讓他忘情的就是冀魯邊區的記憶,每每想起心潮翻涌,不能自已。
2009年3月,孫軼青病逝于北京。在北京市紅霞公寓,孫軼青的老伴、80 多歲高齡的張勇老人,給我們講述了他的兩次歷險經歷,這兩次經歷都發生于滄縣工作時期,“要不是有人民群眾舍生忘死地救
他,軼青就是有八條十條命,也早死在鬼子和漢奸手里了”。
那時白天大多數時候,孫軼青帶著同志們找個偏僻的地方一貓,或者是人跡罕至的樹林子,或者是秋天的玉米地、高粱地。只有到了晚上他們才能進村發動群眾。白天等啊等,就等太陽落山。同志們老是抬頭看太陽,太陽呢就跟被釘住了一樣,就是不動,有人急得直嘟囔 :“怎么太陽看著老不動啊!”孫軼青說 :“太陽也不是咱家的,不聽咱的話啊!”好不容易,天黑透了,大家分頭到幾個村去開展工作。
第一次,孫軼青裝扮成看病的郎中到一個村發動群眾,進了一家堡壘戶,正跟家里的老太太說著話,忽然村子里亂成一鍋粥,老太太說 :“肯定是鬼子和漢奸來了,你快跟俺來。”老人把孫軼青領到正房里間的一個套間里,里面放著雜亂的東西。老人就說你快躲筐里去,孫軼青跳進筐里,老人拿些板子、籃子往上一遮,然后趕緊回到堂屋里。一會兒,幾個日軍和漢奸闖進來,一個偽軍問 :“有人嗎?”(那個時候女人地位低,光女人在家就說沒人。)老太太說“沒人”。偽軍瞪著眼說 :“有人看見有八路跑你家來了。”老太太說 :“什么叫八路???俺連聽都沒聽說過。”偽軍指著里間屋問 :“那個屋是干什么的?”老太太說 :“那個屋亂七八糟的。”偽軍拿刺刀挑開簾子,朝里面瞧了瞧,黑黢黢的,也看不清什么,心里可能也打怵,怕被打了黑槍,就自顧自地說“嗯,這鬼地方能藏個鬼呀!”,便呼呼隆隆地往別家去了。
第二次,孫軼青也是到一個堡壘戶家,剛坐穩,端起老大娘熬的棒子面粥,喝了沒兩口,聽到街上大人喊孩子哭,不用說是敵人進村了。老大娘看一眼孫軼青,跑到灶間,挓挲著手跑回來,一下把他的臉抹花了。孫軼青長得白白凈凈,一臉書生氣,年輕的時候,
同志們都叫他姑娘。幾個日軍帶著偽軍闖進來,兇巴巴地沖正向屋里走的孫軼青喊 :“你的站住!”孫軼青轉過黑呼啦吧的臉,裝作傻乎乎的樣子,不敢抬頭。老大娘說 :“長官,他是個傻瓜,俺侄子。”偽軍走上前揪揪孫軼青的耳朵,他似乎嚇得身子縮成一團,日偽軍們哈哈大笑。老大娘趕緊說 :“老總,他一個傻瓜,您就別難為他了。”偽軍翻翻白眼,擤把鼻涕,走了。孫軼青站起身,大娘說 :“俺領你繞著出村吧,萬一這些‘老缺’省過神再回來,可就毀了。”說完,帶著孫軼青拐彎抹角跑到了村外。孫軼青抓住大娘的手叫了聲 :“大娘!”大娘撲哧笑了 :“你看看你看看,把你這個堂堂的縣委書記當成傻瓜了,傳出去可叫人笑話俺了。”孫軼青說 :“大娘的救命之恩叫我怎么報答呢?”大娘說 :“快別說了,找個地兒洗把臉去吧。”孫軼青掉頭鉆進路邊的一片高粱地,呼吸著甜絲絲的空氣,忽然有種虛空的感覺——剛才真是一只腳踏進了鬼門關?。?/span>
遺憾的是,關于這兩次遇險的確切情形,張勇老人也沒法說得很清楚,我們也無從知道這兩位出現在孫軼青晚年回憶里的老大娘是不是魏大娘,但可能性很大,即便不是魏大娘,在這兩位大娘身上也一定折射著魏大娘的影子。
1940 年冬天的一個夜里,區委組織部王部長到魏大娘家住宿。
凌晨時分,魏大娘剛叫醒王部長,準備潛出村,敵人突然包圍了村子。魏大娘拉開大門往胡同口一看,影影綽綽晃著幾個“黃皮子”,趕快掩上門,回到屋里。
這時就聽到村長在街道上吆喝 :“老少爺們兒快集合啦!皇軍叫咱到前村去訓話!”
王部長掏出盒子槍,就想往外闖。魏大娘一把攔住他 :“你這是干嗎?肯定得叫鬼子逮住啊!”
王部長說 :“大娘,我不能連累了你家!”
魏大娘急中生智 :“你快躺炕上,蓋嚴實被子,鬼子來了,俺就說你是俺兒子,得了重傷寒。”
王部長還想說什么,被魏大娘一把摁倒在炕上,也就自覺地拉過被子蓋在身上,手里仍握著槍,以防萬一。魏大娘也沒閑著,一會兒端來一碗冒著熱氣的姜糖水放在枕頭旁,又攥了一條熱毛巾搭在王部長額頭上。
大門被擂得哐哐響,魏大娘顛著小腳跑出去,一邊搭著腔 :“來了來了——快把門框砸下來了!”
拉開門,村長黑著臉說 :“培如家里的,長官們奉命帶人去聽皇軍訓話,叫你家里人快出來!”
偽軍們不等魏大娘開腔,呼啦擁進屋里,一眼捉住了炕上的人,喝問道 :“這是誰呀?還不快爬起來!”
魏大娘賠著笑臉說 :“這是俺兒子,得了重傷寒,還發著高燒呢。”
偽軍瞅瞅王部長的樣子,又看看那碗姜糖水,問村長 :“是她兒子嗎?”
村長點頭哈腰道 :“錯不了,是前天往外出糞坑弄了一身汗,一脫衣裳就傷風了。”又轉過臉對著魏大娘 :“培如家里的,長官來了就沒顆煙嗎?”
魏大娘趕緊從枕頭下掏出兩盒煙塞給領頭的偽軍,央求道 :“長官行行好吧,俺孩子這樣子可是再不能著風了,就讓他躺著歇歇吧。”
村長也敲邊鼓 :“他這樣走不到半路就趴窩,不少耽誤事,就讓他歇著吧。”
偽軍頭目哼了一聲帶隊離去,村長扭頭沖魏大娘擠擠眼。原來吳小莊的村長早經地下黨做工作,成了“兩面”村長,表面跟敵人虛與應付,實際幫我方工作。
偽軍們前腳走,魏大娘后腳閂上門,跑回屋里,對王部長說 :“敵人挨家挨戶搜查,不一定來一遍,萬一再來一撥,可就不好糊弄了,還得轉移。”
王部長邊系鞋帶邊說 :“我覺得也不妥當。”
魏大娘先出門望望胡同口,那里的偽軍已經撤走,便引著王部長出大門,轉到房后,鉆進聯絡洞,曲曲繞繞出了洞口,腳下已是交通溝。魏大娘揮揮手,王部長彎著腰一溜煙沿著交通溝跑遠了。
魏大娘回到家里后,果然偽軍又上門來圈人了,據說是因為敵人嫌集合的人少。偽軍走后,魏大娘腦門沁出一層細汗,好懸啊……
縣青救會干事李國棟被區里的干部送到魏大娘家養病,不是裝的,是真傷寒,高燒不退,盡說譫語。魏大娘偷偷跑到鎮上抓了幾服藥,熬了給他喝。
這次魏大娘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敵人來了,總不能叫他再躺在炕上,盡管不用裝病了,可是太危險了。魏大娘發動老伴和兒媳婦連夜在院子里挖了一個地洞,鋪好柴草,再鋪上褥子,三個人把李國棟架到里面,地表做好偽裝,叫誰也瞧不出破綻。魏大娘一日三餐盡量岔換點樣兒,勸著他多吃點。李國棟不能露面,解手都在地洞里,魏大娘天天端屎端尿,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了。魏大娘扒著洞口說 :“你這孩子哪這么多想法,快把病好了,上戰場給大娘好好打鬼子去!”李國棟噙著淚花“哎”了一聲。
過了幾天,日偽軍又來清鄉了,進進出出魏大娘家好幾趟,翻箱倒柜地找東西,就是沒發現洞口。
李國棟痊愈后,鉆出洞,拉住魏大娘的手說 :“大娘你就是我的親娘,我一輩子不能忘了你的恩情!”
魏大娘說 :“別說傻話了!你們都是俺的孩子,看著你們風里雨里的大娘心疼啊!”
新中國成立后,李國棟逢年過節就去看望魏大娘,直到老人離世。
魏大娘家作為堡壘戶引起了敵人的注意。1940 年臘月的一天拂曉,滄縣新縣鎮據點的便衣隊 20 多人在叛徒仉金業、韓五、韓六的帶領下偷襲吳小莊,猛砸魏大娘家的大門。敵人砸開大門,擁進北屋搜找財物時,住在東偏房的魏大娘趁機逃走了。這時,魏培如大爺正好從村外回來——他平時警惕性高,前半夜不敢在家睡,都是躲在外邊瞇一瞇,這下被敵人逮個正著。魏大爺被帶著往仉小莊抓捕村干部馮振山,走到一個巷口,一眼瞟到拐彎處有個聯絡洞,突然掙脫敵人,鉆進洞里逃脫了魔掌。
滄縣縣委根據敵情變化,判斷敵人不會放過魏大娘一家,就派公安助理孫金亭緊急通知魏大娘火速搬家。從此魏大娘夫婦帶著兒媳和孫女搬到了南皮縣大尚家、虎皮馬家一帶,過起了“游擊”生活?!?/span>
1941 年農歷二月,魏大爺偷偷回家取生活用品,落入了敵人布置好的陷阱,三天后被敵人殺害于新縣鎮外東北角的溝崖上,并被暴尸示眾。第二天夜里,善良的群眾偷出了魏大爺的尸首,抬回吳小莊安葬。
1942 年農歷十一月,新縣和姚莊據點的日偽軍聯合再次偷襲吳小莊,這次的目標是接替魏希榮任村支書的魏希元。魏希元一直不在家睡覺,卻驚動了魏大娘的公公、在家看家的魏振江老漢,老漢有些耳聾,聽得后院有人吵吵,開門看看吧,剛開門就被敵人槍殺了。
在外地的魏大娘先后獲悉丈夫和公公被殺害的噩耗,號啕大哭,悲不自已,但是她的意志沒有被摧垮,對安慰她的同志說 :“想打跑鬼子,不死人行么?前方的戰士打一仗,不知犧牲多少人,哪一個不是爹生娘養的!哪一個沒有親人疼愛!跟敵人斗爭,或死或活,碰上誰算誰!打不出鬼子去,誰的命也不保險!打不出鬼子去,活著也沒意思!”
魏大娘雖然領著兒媳和兩個孫女過著流浪的生活,但在做軍鞋軍襪等支前工作上從不落后 ;幫同志們保存文件、書刊、衣物從不出差錯 ;每到秋風乍涼,她早早把同志們的舊棉衣拆洗好,那上面的補丁打得有模有樣,針腳密密實實,穿在身上暖暖和和、踏踏實實。
直到 1945 年,拔除了新縣鎮據點,魏大娘一家才重回吳小莊。
她站在破敗的宅院外,看著被燒黑的門框,沒掉一個“淚疙瘩”,“嚯啦”推開門,踏進蒿草一人高的院落里,不禁悲從中來,高喊一聲 :“孩子他爹,俺們回來啦——”
1943 年秋后,鹽山縣塔上村,一處農家小院。
正是多風時節,村里的大街小巷灌滿風聲。暮秋的風吹著黃燦燦的棗葉嘩嘩響,墻頭草一俯一揚,幾只蒼褐色的麻雀立在那兒,羽毛被風吹成傘狀,水潤的小眼睛嘰里咕嚕地轉動,忽然“喳”的一聲射向晴空。
三兩片棗葉悠然飄落,掛在一位中年婦女花白的發際,她的對面是一個短發的青年人,正捧著一碗熱粥喝著。
中年婦女目光慈祥地望著青年人說 :“李同志,再吃個窩頭吧。”青年人抬起頭 :“邢大娘,你別老掛著我吃不飽了,再吃可要把我的肚皮吃炸了呀!”
這位被稱為邢大娘的婦女撲哧笑了 :“你這孩子!說個話怪夸張!大娘就怕你們作假,留著肚子不敢吃。”
青年人說 :“我不知道他們怎么樣,反正我在這里,就跟自己家一個樣,沒一點生分。”
邢大娘拂去頭上的落葉 :“那就好,那就好。”話頭兒一轉 :“這次俺從城里拿回來的情報說,鬼子和漢奸隊想趁著秋后再來次大‘掃蕩’,搶些過冬的糧食囤著,咱們的隊伍得好好招呼啊。”
青年人說 :“那還用說!咱軍分區主力部隊和縣大隊都憋著勁兒呢!”
早在抗戰之初,邢大娘家就成了我黨的地下交通站,之所以把她家設為交通站,這跟邢大娘積極堅決的抗日態度有關。
邢大娘出身貧寒,從娘家邊務村嫁到塔上村后,依然是“房無間地無畝”,靠給地主扛活維持生活。30 多歲上,丈夫因貧病交加而去世,婆婆年邁蒼蒼,三個孩子最大的 14 歲,最小的 5 歲,她擦干眼淚,對婆婆說 :“哭也哭不活孩兒他爹了,俺養活你!”她是個要強的心性,拉起一根棍子,帶上兩個大點的孩子,十里八鄉地討飯,艱難度日。生活的艱辛和世態的炎涼讓邢大娘看到了社會的不公,漸漸接觸到幾個秘密活動于當地的地下黨人,聽他們講了一些淺顯的革命道理,心里有了幾顆忽明忽暗的火星。
“盧溝橋事變”后,鹽山一帶的黨組織驀地活躍起來,大張旗鼓地號召老百姓支持抗日、參加抗日。邢大娘找到在縣城里開茶館的表叔,問自己能不能參加抗日。她早就知道這位表叔是“在黨的人”。表叔說只要真心抗日,共產黨都歡迎。后來黨組織找到她,跟她商量把交通站設在她家,她痛快地答應了。她也知道這是個弄不好就掉腦袋的活兒,但她不怕,覺得人活要活得揚眉吐氣,死要死得剛剛正正,為抗戰犧牲,強似賴活著。
不久,人們經常在通往縣城的路上看到邢大娘的身影,小腳一扭一扭的,挎著個竹籃子,提著根打狗棒,灰白的頭發被風揉得很是凌亂,但她的目光是堅毅的、自信的。她裝作要飯的鄉下人,跑到表叔的茶館門口乞討,戴著瓜皮帽的表叔握著一個饅頭走出來,放到她的籃子里,她連聲說著“好人有好報”。回到家掰開饅頭,里面藏著一個蜜蠟封好的丸子。她再以要飯做掩護,把情報送到區里和縣上。根據她送出的情報,我武裝部隊于 1943 年吃掉了辛店、牛新莊兩個日軍據點,1944 年端掉了邊務、徐孝子兩個日軍據點,1945 年打贏了鹽山保衛戰。
突然,街上響起一陣陣粗暴的吆喝聲,夾雜著男男女女的叫聲,日偽軍又搞突襲式清鄉了。
邢大娘支棱著耳朵一聽,抓起小李的手就往屋里拉,小李說 :“大娘,趁著鬼子沒堵門,我繞出村去!”
邢大娘說 :“啥也別說了,聽大娘的。”
她把小李拉到緊靠西墻的大土炕前,一把將他摁倒,然后蓋上了被子。小李明白邢大娘這是叫他裝病,也就躺著不動了。邢大娘卻沒有閑著,從炕角抓了一把破布爛棉花,跑到廁所里,沾上屎尿,扔了一屋子。這時院門已被砸得山響,她深吸一口氣,抹掉額上的細汗,踩著碎步點,開了門。
呼啦涌進五六個人,帶頭的是個戴眼鏡的日本軍官,穿著一身黑白條衣褲的翻譯緊隨其側。
邢大娘挓挲著手攔住了他們,手上還沾著一些污物,說 :“我孩子鬧病,連吐帶瀉,弄了一屋,你們可別進來,傳上病可了不得!”
翻譯一聽,先自捏著鼻子后退了一步,然后對日本軍官嗚里哇啦了一陣。日本軍官瞥一眼邢大娘的手,皺了皺眉,瞄了瞄低矮的堂屋,里面正有一股股難聞的氣味漫溢而出。
他窘窘鼻子,指指翻譯 :“你的看看去。”
翻譯啪打個立正 :“嗨,太君!”
邢大娘在前面領著他往屋里走,邊走邊自言自語 :“唉,鎮上的郎中讓俺也離著他遠點,啥法子呀?孩子都是娘的心頭肉……”
翻譯聽得心驚肉跳,而且越往前走,那股難聞的氣味越濃烈,可再給他幾個膽兒,他也不敢違抗日本人的命令啊。好歹走進屋里,下腳就踩上了一片破布,嚇得他猴急般跳起來,聲音都變了調,眼睛朝上看了看,趕緊退出來,在門前搓著鞋底,然后低頭哈腰地對日本軍官說了一通,日本軍官一擺手,魚貫而出。
邢大娘帶著輕蔑的笑意閂上大門,回到屋里時小李已經坐起身,邢大娘說 :“先別急著下地,怕鬼子再來個二來來(方言,去而復返的意思)。”
小李挑起大拇指說 :“大娘你真厲害,你的‘屎尿陣’打敗了小鬼子!”
邢大娘家來來往往的人多,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注意,邢大娘自身的安全也成了問題,而她的想法是 :“掩護革命同志,保存革命力量,是廣大民眾應盡的義務……我當時的決心是,寧可犧牲自己,也要保護革命同志。”
1944 年夏夜,暑熱稍減,星斗璀璨,露水閃一會兒在西北“嘩啦”一個,一會兒在東南“嘩啦”一個,四野的蟲子唧唧地拉著胡琴。
邢大娘躺在自家院子里的草席上,似睡非睡,身上便有了一層薄薄的潮濕。她朦朦朧朧看見了小兒子邢官亭趴在一條道溝里沖敵人開火,他的面容被泥水和硝煙弄得花花的,回過頭沖她咧嘴一笑,那牙齒真白啊!閃了一下她的眼。忽然,邢官亭的胸前開出了一朵鮮紅的花朵,身子像羽毛一樣飄蕩在空中。她追上去,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可他越飄越高。她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小亭——小亭——”接著身子一個寒戰,從夢中醒來,她摸一把臉龐,兩行淚水還是熱的。
抗戰伊始,她的二兒子邢樹林就參加了黨的地下活動,小兒子邢官亭加入了王連芳、劉震寰領導的冀魯邊回民支隊,1942 年在一場與日軍的遭遇戰中壯烈犧牲,時年 18 歲。邢大娘比誰都明白有戰斗就有犧牲的理兒,不用別人勸,她也能解開自己的心結,可是夜深人靜,她一遍遍在夢里與兒子相見,又一次次在以淚洗面中醒來。那時候,她不再是那個面對敵人鎮定自若的地下交通員,只是一個脆弱而悲傷的母親……
“啪、啪、啪”,幾聲蠻橫的槍響。
邢大娘激靈一下坐起身,她的第一個意識是 :難道我們的同志又被敵人發現了?又是幾聲槍響,而且離她家更近了!她站起身,繼續凝神諦聽。忽然,自家屋后傳來三下踹墻聲,這是她跟自己人約好的暗號。她飛到門前,撤下門閂,三條人影擠了進來。她迅疾而悄然地重新閂上門,對三位同志急聲說 :“快到東邊園子的地洞里去。”
三個人向院子東邊的菜園跑去,輕車熟路,掀開一堆柴草,跳了下去。
這時大門被擂響了,邢大娘裝作剛醒的樣子,搭訕著問什么人,外邊傳來怒氣沖沖的叱罵聲,門扇被踹得咣咣當當響。邢大娘拉開門,呼隆隆進來十幾個日偽軍。
一個偽軍頭目高聲罵道 :“死婆子,磨蹭什么?快點燈!”
邢大娘說 :“窮人家哪有燈油?”
偽軍頭目掄圓了巴掌摑到邢大娘臉上 :“臭婆子嘴硬!有人跑到你家來了,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邢大娘嘴角流著血 :“沒有,三更半夜哪有個人毛兒。”
偽軍頭目“哼”了一聲 :“你等著!等會兒搜出八路,讓你一塊吃‘黑棗’!”
邢大娘說 :“俺沒見一個人影。”
“搜!”
敵人跑進各個房間翻箱倒柜,衣服被褥隨手丟,鍋碗瓢盆任意砸,忙活了好一陣子,一無所獲。偽軍頭目看著邢大娘獰笑道 :“我們明明看到八路朝這邊跑了,難道他們能鉆個地洞跑了?”
邢大娘一聽“地洞”這個詞嚇出了一身白毛汗。
偽軍頭目命人把邢大娘捆起來,帶到村南一個場院里,吊到一棵棗樹上 :“你不是嘴硬嗎?叫你嘗嘗皮鞭的滋味,看看你這副老骨頭能撐多久?給我打!狠狠地打!”皮鞭啪啪啪地落在邢大娘身上,半個村子的人都能聽到,邢大娘穿的小白褂都被洇出的血染紅了,她的目光透過夜色怒視著兇惡的敵人,一字不吐。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一個偽軍說 :“別打了,她是個老八路,弄到東邊槍斃算了!”
此時,東方已是絳霞如血,日偽軍似乎是一群怕見光的耗子,竟然扔下邢大娘倉皇逃回了據點——實則是怕八路軍得到消息把他們包圍了——邢大娘僥幸撿回了一條命。
見沒動靜了,鄉親們探頭探腦地出來,跑到南場里,把邢大娘放下來。有人說送她回家,她強打著精神說 :“不要緊,俺自己能回家。”她想的是趕快去看看那三位同志,可她實在沒法走,只能等人們散了,爬著往回走,身上的傷口一陣陣火燎般的疼??匆娪腥俗哌^來,她就坐起來,說聲“沒事”,人家走了,她繼續爬。天
光大亮,她終于爬到了那個洞口前。洞口還是昨晚的樣子,她的心踏實了,前后左右看看,拍著洞口喊聲 :“敵人走了,出來吧。”
柴草堆被移開了,三位同志鉆出來,他們都被眼前的邢大娘驚呆了 :晨曦里她渾身血跡斑斑,臉上也橫著幾道猙獰的血痕,但她的嘴角掛著心滿意足的笑。三位同志抱住她嗚嗚哭起來,她撫摸著他們的肩頭說 :“別哭,有同志們在,就有報仇的時候。一會兒鄉親們可能來看俺,人多眼雜,你們快走吧!”
三位同志抹著眼淚離開了。
這個掩護了三位同志的地洞是邢大娘偷挖的,除此之外,她還在村外僻靜的地方,利用晚上偷挖了一個地洞。這個地洞可是發揮了大作用,區里縣里的領導在里面研究過工作,傷病員在里面養過病。邢大娘負責送飯送水,每次去都從不同的方向進去,生怕常走一處,踩出了小道,被人發現。
1944 年,邢大娘經人介紹,在塔上村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她在晚年的口述里如此回憶 :“在斗爭環境的鍛煉中,在黨的培養教育下,我更進一步認識到,有黨存在,有黨的武裝力量存在,抗戰就有希望。從此,我更加沒黑沒白地傳遞情報,舍生忘死地掩護同志……”
今天,邢大娘挖的兩個地洞已經了無蹤跡,連同她的許多生動的細節都湮滅于時光的隧道,可是她那兩只小腳到底踩出了一條小道,這條小道盤盤繞繞、曲徑通幽,通向了那片最為廣闊、最為浩瀚的汪洋……
當常大娘還是那個名叫劉相會的鄉下丫頭時,她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天寒地凍時節,因家貧沒有棉鞋穿,凍壞了右腳大腳趾,又沒錢治,她抄起老娘做針線活的剪子,眼一閉,“嘎嘣”剪下了那個已經化膿的腳趾,手一抖,把它連同剪刀一起扔到院子里。那“嘩唥”的落地聲濺起一片白剌剌的陽光,她的眼睛在很長時間里似乎被一道白光攪耀著,澀澀的生疼,而這種疼又是無法言說的,所以她一直把它壓在心底。以后的事實證明 :缺少一根腳趾支撐的劉相會比許多同時代的婦女都走得穩當,當然那是劉相會變成常大娘以后的事情了。
劉相會成為老常家的兒媳婦時才 9 歲,準確說是做了樂陵縣大常村常培仁的“童養媳”。做人家的“童養媳”怎么說也不算一件光彩事,而且這個常培仁還不是個“全歡人”,是個啞巴。他常培仁憑這條件還能找媳婦?在兵荒馬亂的年代,人們面臨的最大的問題是生存。劉相會家貧如洗,父母連把她養大的信心都沒了,能給她尋個吃飯的主兒也不算虧待她了,至于以后怎么樣,以后再說吧。
常培仁家祖上也曾闊過,宅第連片,良田無算,可是到了他爺爺這輩兒,家道突衰,只剩下三間半瓦房,幾畝薄地。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常培仁父母知道兒子的條件不硬氣,聽說劉玉亭村有人想出閨女應“童養媳”,托人去過過目,回來說模樣挺周正,個頭稍矮點,不過吃上飯還能發身子,這門親事喝著涼水就訂了下來,劉相會跟著媒人頭也不回地走向那個陌生的村莊。這段經歷對任何一個女孩來說都是屈辱而痛苦的,到底變成常培仁的“準媳婦”的劉相會在暗夜里流過多少淚水,恐怕她自己也說不清了。好在婚后夫妻二人倒也琴瑟和諧 :常培仁雖不能說話,但人忠厚、機靈,劉相會能說會道,吃苦能干,撐著這個家的場面——關鍵是兩個人配合默契,劉相會一個眼神,常培仁能立馬明白。風風雨雨,倒也過成了一大家人,膝下四男二女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粗麄儩u漸
長大,劉相會心里像倒了蜜罐子,過去哪敢想混這么一家人??!不知不覺間,那個倔強頑強又口角生風的劉相會成了兩鬢花白的常大娘。
大常村離樂陵城 20 多里地,村子周圍遍布棗林,每到仲秋棗子下時,家家戶戶在敞亮地支起棗鋪,一片連一片,如紅霞落地,似紅濤翻涌。常大娘的身影越來越像櫛風沐雨的棗樹了,皺紋爬上額頭,手指關節變粗,眼神也不像先前活泛了。要不是后來鬧起了“鬼子”,常大娘將像中國舊時代的無數家庭婦女一樣老死于灶間,籍籍無名于草萊。正像她手揮剪刀剪下腐爛腳趾的那一刻,她走向抗日的步子充滿了毅然決然的味道——認準的事兒就要走下去。
常大娘的抗戰熱情不是憑空燃燒起來的。據她丈夫常培仁的本家常智春介紹,常大娘之所以走向革命,同一個人關系密切,這個人就是十里八鄉聞名的老中醫常洪鰲。
常洪鰲是常培仁本家院里的叔叔,飽讀詩書,精研岐黃,頗有家國意識和民族氣節。日本人來了,頭疼腦熱找他診治,他趁機勸其少做缺德事,雖收效甚微,總算盡了自己的綿薄之力。地下黨也爭取他,他坐診時把自己的大棉褂掛在藥櫥上,人來人往,等穿襖時,一摸兜里一張紙條,捻開一看,說的全是共產黨的抗日政策。一來二去,他對共產黨的主張有了認識,先是成為共產黨的宣傳員,再成為地下工作者,后來大常村建立黨支部,他是第一任支書。
常大娘沒事就愿意到常洪鰲的中藥鋪子,聽他講講那些自己不明白的理兒。在她心里常洪鰲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知道那么多事,懂得那么多理兒,她有時禁不住好奇就問 :“洪鰲叔,你知道的事得拉好幾大車,你這是從哪兒知道的?”
常洪鰲捻髯笑道 :“天下的道理都在書上明明白白記著。”
常大娘臉一紅 :“俺偷翻過你的書本,那些字烏烏壓壓,伸胳膊蹬腿,看得俺頭昏眼花。”
常洪鰲哈哈大笑 :“我見過年輕人從北京、天津帶回來的報紙,上面說人家歐洲國家的女子早就和男子一樣上學讀書識字了,咱們鄉下開化慢,到現在還覺得女娃子上學有傷風化哩。”
常大娘問 :“洪鰲叔,聽說鬼子打到南京了,那可是朱元璋坐金鑾殿的地方,是不是咱們國家真不行了?”
常洪鰲合上面前的《傷寒論》,稍作思索,說 :“亡不亡國關鍵看這個國家的人民怎么樣。如果中國人都當縮頭烏龜,怕掉腦袋,那這個國家準得敗了 ;要是中國人都拿起槍,跟鬼子拼命,咱們十條命換他一條命,也能滅了他們的國。”
常大娘“哦”了一聲 :“可是,聽說國軍見了鬼子比兔子跑得還快,這仗怎么打啊?”
常洪鰲說 :“培仁家里的,你不用擔心,我聽說前不久共產黨的隊伍已經開進了樂陵城,準備在冀魯邊跟小鬼子擺擺場面呢。”
常大娘一拍手 :“那敢情好了!啥時候咱也見見共產黨長啥樣子!”
常洪鰲說 :“共產黨不是一個人,是一伙人的總名稱,他們專門為窮苦人著想,過去斗地主、打老財,現在專門打鬼子。”
常大娘眉頭舒展 :“要是有機會,俺倒想也跟著共產黨打鬼子去!把這些王八犢子趕回他們老家去!”
常洪鰲拊掌而笑 :“我倒沒看出培仁家里的還是個女中丈夫!”此后,常洪鰲有意識地給常大娘講些共產黨抗日的故事,常大
娘由衷敬佩,便有了接近共產黨的意思。常大娘家很快成了聞名冀魯邊三分區、靖遠縣響當當的堡壘戶。同志們一說“老槐樹底下”,
就是代指常大娘家,遇到緊急情況到“老槐樹底下”成了共識,而實際情況是常大娘家并沒有槐樹,真正保護他們的是常大娘那顆無私無畏的心。在北方,人們對“老槐樹”有種近乎崇拜的感情,因為許多人家的祖上遷自山西省洪洞縣,“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鸛窩”。“大槐樹”演化成了一種鄉愁的象征,代表著情感的依靠和歸宿。同志們不約而同地把常大娘家叫作“老槐樹底下”,飽含對常大娘的敬仰和信任。那時候,日偽軍“一個月掃蕩二十九回,還碰上個‘小盡’(指陰歷小月)”,隊伍被敵人沖散是家常便飯,大家首先想到的集合地點就是“老槐樹底下”。同志們風塵仆仆而來,常大娘熱水熱飯招待,一撥接一撥,最多的時候她家一天做了 17 頓飯。吃飯時,她總是悄悄地把重要首長安排在從門窗向屋內射擊的死角。
1942 年冬的一天,常大娘正在打掃天井,忽聽巷子里一陣咚咚的跑步聲,她本能地拉開院門,兩個陌生人滿臉焦急地在她面前風一般刮過,很快又旋回來——巷子是個死胡同。常大娘立即斷定這兩個人是自己的同志,就打手勢讓他們快進門。兩個人來不及說話,閃身而入,常大娘回身閂上門,帶著他們走進北屋。常培仁早從屋里瞭到了院子里的情況,他也真是機敏,從常大娘和兩個人的神色上就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三人入屋,他立刻掀起土炕上的席子,撤掉幾塊炕磚,露出一個黑洞洞的洞口,沖兩人嗚嗚啦啦地一比畫。
這兩個人會意后,“噌”地跳上炕,身子一縱,消失在黑洞洞的洞口。
常培仁伸手從房梁上掛的籃子里摸出兩個窩頭,往洞口里一送,然后蓋好炕磚,還原了炕席。常大娘爬上炕,將被褥規整好,捋捋鬢發,拿起笤帚,撲撲身上的塵土。
這時,村子里響起了零星的槍聲、踢踏的腳步聲、敵人的喊叫聲、狗叫雞叫聲和砸門踹門聲。
“咣當!咣當!”常大娘家的院門在響,她疾步去開門,沒等走到,就被這些家伙踹斷了門閂,“咣啷”一聲大門開了。
“他娘的!快把八路交出來!”一個呲著“老虎牙”的偽軍擰著眉毛瞪著眼沖她吼道。
“老太婆,八路的藏你家了,不說,死啦死啦!”一個日軍小頭目也幫腔作勢地說,腰間的指揮刀抽出了半截兒,明晃晃地亮向她。
常大娘也不是沒見過陣勢的人,但裝作害怕的樣子,哆哆嗦嗦地說 :“太君,什么八路九路的,俺一個鄉下老婆子聽著就迷糊,真是頭一遭聽說哩。”
“老虎牙”一腳踢翻一把椅子 :“媽拉個巴子!花言巧語蒙騙誰,爺爺也不是紙扎的,說!為什么大白天關門閉戶的?不是私藏八路是干什么?”
常大娘像害了牙疼般“哎喲喂”地叫起來 :“大兄弟,你這話說的!俺一個莊戶人家,聽見外頭又是槍響又是狗叫的,關個門不正常嗎?要是有十道門,俺絕不敢只關九道。這年頭啊……”
“老虎牙”噴著唾沫星子 :“嘴皮子倒麻溜!我就問你一句話,見到八路沒有?”
常大娘說 :“沒有。”
日軍小頭目看見了炕角站著的常培仁 :“你的,男人家的,說話說話。”
常大娘接過話音說 :“哎喲!太君啊,他是俺丈夫,打娘胎里出來就沒說過一句話,你要是能叫他說話,俺做夢都得笑出聲哩。”
常培仁應聲嗚嗚啦啦起來,他打的手勢流暢而華麗,可惜誰也看不懂。日軍、偽軍沒咒兒念了,氣得犟鼻子翻眼,“搜!”這些家伙都是搜查的行家里手,翻箱倒柜,摔碗砸鍋,敲桌子打板凳,弄得遍地狼藉,卻狗咬尿泡——空喜歡。“老虎牙”氣急敗壞,把一腔怨毒氣撒到了常大娘身上,抬腳狠狠踢在她的腰上。常大娘“哎喲”一聲倒在地上,扶著腰,臉蠟黃,眉緊皺,目怒視。日軍小頭目將軍刀插回鞘,氣哼哼轉身而去,腿子們尾隨其后。
常培仁伸手扶起常大娘,指指她的腰,神色甚為關切,常大娘沖他笑笑說 :“不礙事,就當被驢踢了一腳。”常培仁把她扶到炕沿坐下,自己跑到院子里,“吱呦”對上大門,找根木棍臨時當門閂橫上,又返回屋里。常大娘也喘勻和了氣,指揮著常培仁將炕洞打開,讓兩位同志出來透透氣。
從炕洞里先冒出一顆圓溜溜的小腦袋,眼珠嘰里咕嚕轉動著,嘴角挑著調皮的笑,望著常大娘夫婦熱熱地叫了聲“大娘大爺”,接著冒出來一張中年人的面孔,平頭、濃眉、高鼻梁、大嘴岔,也叫了聲“大娘大爺”。經介紹,常大娘才知道來的這兩個人,一個是冀魯邊軍區民運科科長于志洪,一個是他的警衛員小周。他們到樂陵檢查工作,在朱集鎮附近一個關卡前遇到敵人的盤查,偽軍士兵搜走了他們事先備好的“準備票”,開卡放行。他們穩穩地往前走,絲毫沒露出欣喜的樣子,可是剛走出十多米,就聽身后的偽軍喊道 :“啊,八路!來人哪,八路溜啦——”于志洪和小周一驚,甩開大步飛奔,縱身跳進了路邊的莊稼地,接著身后響起了噼里啪啦的槍聲,日偽軍緊追不舍。朱集鎮這一帶是敵人嚴密布控的區域,崗樓、據點、關卡幾里一個,扯扯腮幫子耳朵動,敵人很容易互動。于志洪看到不遠處有個村子,帶著小周直奔過去,誤打誤撞,竟到了常大娘門上。
于志洪握住常大娘的手說 :“常大娘,我可沒少聽同志們提起您,有的戰士張嘴直接叫您干娘。我們在地洞里都聽到了,您為保護我們遭罪了。”
常大娘拍拍腰說 :“別擔心俺,俺這里都叫鬼子和二鬼子踢出繭子了。”
小周調皮地眨巴著眼 :“大娘大爺太了不起了!我剛才在地洞里閑著沒事,轉轉吧,一轉才知道這個地洞好大??!地道有三條,連環的,洞口好幾個,光我看到的,一個在東屋的墻壁上,一個在羊圈里,一個在白菜窖里,一個在廁所里,一個在牲口食槽下面,最大的一條地道起碼能待 100 多人!”
于志洪說 :“真是別有洞天啊!你和大爺沒少費力吧?”
常大娘說 :“這事說來話長了,俺先給你倆弄點飯墊巴墊巴。”小周搶著說 :“不餓了,我們一人吃一個窩頭了。”
常大娘笑笑 :“這會兒敵人還在轉悠,你們也不能走,就在這里安心吃頓飯,住一晚再走。”
于志洪點點頭。
過一會兒,常培仁端進兩碗粥、一盤窩頭,放在炕桌上,望著兩個人,用手比畫了個“八”字,豎起大拇指,又用手比畫了個矮個子的手勢,朝地上吐口唾沫,跺了兩腳。他們都明白了大爺的意思,壓抑著聲音笑起來。常大娘也抿嘴笑了。常培仁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摸著頭頂也笑了。
這一夜,于志洪和小周睡得很踏實,盡管周邊敵人的據點、崗樓環伺,然而有了常大娘這道防護墻,他們就沒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二天一早,兩人一睜眼,看到常大娘正在準備早飯,眼圈發紅,面有倦色,而常培仁還在院中一棵棗樹上向外張望呢,頭發被露水打得濕漉漉。兩個人的眼圈濕潤了,拿著窩頭,哽咽難下。
常大娘家的這些地道挖于 1938 年秋,除上級派人協助挖了一個開會用的大洞外,其余的工程全由常大娘一家完成。在今天的樂陵市檔案館里,收藏著一張手繪的常大娘家地道示意圖,上面標記有“地委開會處”“縣委書記工作處”“區委書記工作處”“可容納黨政軍 120 多人的地道”“糧食衣物存放處”“槍支彈藥存放處”“文件存放處”等獨立單元,各單元之間由地道溝通,常大娘家住在村頭,墻外就是一大一小兩個水灣,一條通往院外的備用通道就開口在灣邊,經此直達一條交通溝,即便敵人圍住了院子,我工作人員仍能由此脫身,可謂萬無一失。不難看出,對于一個家庭而言,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程,而且這個活只能在夜里偷偷摸摸地干,不能有任何閃失,一旦走漏風聲,也就前功盡棄。
夜深人靜,整個村子漆黑一片,見不到一點光。而在常大娘家的地下,卻有一盞油燈放出微弱的光亮,努力撐開一道光弧,光影里兩三個人揮鍬鏟土,一會兒一筐滿了,一個人伸手搖搖垂下來的繩子,土筐隨即上升,一會兒又送下來一個空筐,繼續鏟土。在洞里挖土的是常樹芬和妹妹常秀文,提土的是常培仁和常大娘,他們最小的兒子常樹春像一只小猴子上躥下跳,在村里東游西逛,看似玩耍,實際上是放哨。常大娘負責總調度,該往哪個方向挖了,該挖多大了,怎么布局了,全由她掌握著。挖上來的鮮土必須謹慎處理,他們趁著夜色把土運到村外的灣邊和道溝旁,因為各村民兵的破路隊經常在夜間出動破路挖溝,日偽軍又經常逼迫群眾填溝挖壕,一些地方出現鮮土不足為奇,所以沒人會聯想到挖地道上來。
干了兩個多月,常大娘家的地道竣工了。這些地道成了冀魯邊三分區軍政機關、靖遠縣委、縣政府以及靖遠縣二區抗日軍政人員的經常性聯絡點和會合處。
這天,靖遠縣二區區委書記張汝會派人給常大娘送來一個特殊病號——八區干事袁寶貴。那時候,因為時時處于被敵人追捕的危險,抗日軍政人員居無定所,白天在這個村莊,晚上又轉移到另外的村莊,有時一夜連續轉移幾個村莊,所以很難得到充分的休息 ;同時,他們要帶領群眾破路挖溝,在潮濕的泥地和地洞中宿營,許多人長了疥瘡,全身潰爛、瘙癢、疼痛。袁寶貴就屬于這種情況,比一般的疥瘡嚴重得多,腿走不了路,手拿不住碗筷,連蹲茅坑都痛苦不堪,這種情況是沒法堅持工作了。
常大娘對袁寶貴說 :“孩子,你就安心在這里養病,心里別裝事,好得快。”
袁寶貴說 :“這種臟病傳染的。”
常大娘說 :“別擔心,不是什么大病,等會兒俺到常大夫藥鋪里給你抓藥,保準很快就好。”
袁寶貴艱澀地一笑 :“我擔心傳上別人,那不是造孽了嗎?”常大娘臉色一沉說 :“你這是怕大娘嫌棄你??!傻孩子,天底下哪有當娘的嫌棄自己孩子啊!”
袁寶貴一聽這話,淚水在眼窩里打轉,叫了聲“大娘”。
常大娘在最寬敞的地洞里安了張床鋪,備上清水、干糧,袁寶貴平時在地上活動,一有情況就轉到地下。
常大娘顛到常洪鰲的藥鋪把病情一說,常洪鰲從容地開了方、抓了藥,囑咐了用法,交給常大娘。常大娘回來,讓袁寶貴脫干凈衣服,給他抹藥,袁寶貴忸怩一番,常大娘責怪道 :“你是革命干部,這點事都不干脆,以后怎么處理大事情?”袁寶貴赤著身子,常大娘用藥水細致地給他擦全身。潰爛的皮膚一陣陣生出難聞的腥臭味,常大娘平靜如常地擦抹著,嘴里嘮叨著 :“你們這些孩子,真了不起,
遭了這么大的罪,叫當爹娘的知道了,哪個不揪得心尖慌?……”袁寶貴手指爛得沒法拿筷子,常大娘就一勺一勺地喂他,開始時,吃著吃著,袁寶貴就沒來由地抽泣起來,常大娘問他怎么了,他說想起小時候生病時娘給他喂飯的情景了。常大娘笑著說你們這些孩子都是俺的親骨肉,俺做夢還凈夢見你們呢!袁寶貴行動不便,解了手,還想自己出去倒,常大娘一頓數落,老實了。她端屎端尿,從沒皺過一次眉,袁寶貴看著她顛著小腳走出去的背影,輕聲叫了聲“娘”。
最難熬的是夜間。這種病癥一到夜里就加劇,痛癢難耐,坐臥不安,難受得袁寶貴直想拿手去抓撓,陪在旁邊的常大娘死死按住他的手,不讓他動。袁寶貴像被燙到似的,往回抽手,常大娘狠狠摁住。他說 :“大娘,我聽話不動了,你快拿開手吧!”常大娘慢慢挪開手,袁寶貴緊咬著嘴唇,留下一排深深的齒痕。常大娘說 :“你等著,大娘給你燒水洗洗。”熱水來了,常大娘拿條毛巾蘸水給他擦拭身子,一忙就是大半宿。
袁寶貴的病痊愈了,臨走前攥住常大娘的手親親地叫了聲“娘”。
常大娘把他送到村頭,他走出好遠回頭張望,見常大娘站在小北風里的身子一點點縮小了,他抹了一把淚水,可這淚水就是不聽話地流啊流,那就讓它索性流個痛快吧!讓這一顆顆淚珠砸在冰封的大平原上,讓這皇天后土聽聽它的傾訴,讓這草木記住它那顆感恩的心……
在抗戰最艱苦的歲月里,經常大娘保護的同志,她叫得上名字的有 60 多個。據常智春說,有一年常大娘去北京,排著隊請她的高級干部幾十個,整整請了一個多月。童年時,他親眼見到一位地委書記坐著吉普車來看望常大娘,一下車就叫“娘”,那個親切勁兒??!常大娘說你喜歡吃棒子面餅子,臨走帶上點。那位地委書記真跟到了自己家一樣,又是掃地,又是提水,常大娘燒火做飯,他就蹲在一邊嘮家常。
蕭華率挺進縱隊轉戰冀魯邊區時,多次到常大娘家召開秘密會議,與這家人結下了深厚的情誼。1975 年 12 月 16 日,蕭華將軍重返樂陵,原計劃去大常村看望鄉親并給常大娘掃墓,卻因事未能成行,匆忙中只給常家后人抄錄了一首詩留作紀念,目前這首詩還能在有關文獻中找到。
常大娘最引以為豪的事情是 :“這些年敵人沒在俺家搜出一個同志來。”
從 1943 年下半年起,與其他抗日根據地的形勢一樣,冀魯邊區抗日根據地也悄然發生著變化 :1943 年 7 月,二軍分區司令員龍書金指揮區主力部隊和濟陽縣大隊在濟陽縣坡崔設伏,殲滅了日軍從天津調來的齊燮元偽治安團 1300 人,斃敵 300 多人,俘虜900 多人,繳獲武器裝備若干大宗 ;8 月,滄縣縣大隊采取“掏虎心”的方式智取七里淀據點,一槍未發將其拔掉 ;11 月,南皮縣大隊在東光縣源流寺東洼設伏,打垮了劉青夫據點的日偽“掃蕩”隊,俘虜 40 多人。
不少跡象表明,日軍已走向窮途末路 :日軍“掃蕩”隊中出了說朝鮮話、中國話的“假鬼子”,兵力明顯不足 ;日軍用來威懾我軍的機槍竟然是木制的“假機槍”;有日軍士兵通過關系向我軍兜售子彈,也有夜間逃出據點向我軍投誠的 ;被我軍打死的日軍士兵身上所謂的“黃呢子軍裝”實則粗如麻袋 ;日軍汽車缺少燃油,有的在尾部裝上一個燒木炭的大鐵桶……
《中國抗日戰爭全記錄》一書對 1943 年的敵后根據地給出了“復蘇”的概括 :“這一年里,日偽軍對敵后抗日根據地發動的千人以上的‘掃蕩’就有 150 多次。但敵后根據地的軍民抗擊住了日軍的‘掃蕩’和‘蠶食’,度過了嚴重困難的時期,迎來根據地進一步擴大、發展的局面。敵后武裝主動深入日軍后方,打擊日軍,開辟新區,收復了大片國土。經過半年多的戰斗,抗日隊伍將淪陷區及接近抗日根據地邊緣地區的日偽軍據點攻克或逼退,日偽軍被壓迫到主要據點、城鎮和交通線附近。”
這時,在冀魯邊區根據地流行著一支歌頌年青的中國共產黨的歌曲,戰士們一唱起來特別提氣,多年后那激昂的旋律還在腦海間回蕩 :
您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
您是舵手,掌握著航行的方向。
年青的中國共產黨,您就是核心,您就是方向。
我們永遠跟著您走,人類一定解放。
我們永遠跟著您走,人類一定解放。
苦苦鏖戰的最黑暗的日子露出了曙光,無數犧牲換來的和平已經跟隨著旭日做好了躍出地平線的準備,但就在這黎明到來的前夕,冀魯邊區根據地卻發生了一場震動中共中央高層、關涉邊區命運走向的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