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琴
娘又給我送萵苣了。娘說,今年的春天有點晚,第一顆葉芽,第一朵花苞,都在一天綻放的。娘眼睛不好,耳朵也背,她的話當不得真。
娘還在老宅廢墟上忙活,快七十歲的人了。老宅長著幾棵梨樹,花開時,雪白雪白。娘在樹下種南瓜,挖紅薯,填豆子。娘是個要強的人,她常對我說,我這輩子,就是不服輸,別人能干的我也能干,除非我死了。
打小兒,我有記憶時,娘就在樹下給我納鞋底織毛衣。娘愛紅色兒的。娘說,小姑娘穿紅的才好看,紅衣紅裙紅鞋,頭上再戴一朵紅花,多喜慶呀。一陣風吹來,娘伸個懶腰,蕊瓣落在頭上,她手里的針線不停地翻動,卻懶得去拂。我就跑過去,抱住娘的肩膀。娘對著我淺淺一笑:“別動別動,正在給你勾花兒呢。 ”
娘是有工作的。她下班回來,還是在梨花樹下忙碌,端一個小矮桌,不是和餡包餛飩,就是拿一根搟面杖搟面條。娘搟的面條筋道,擱一點小蔥蒜,我哧溜哧溜地能吃三瓷碗。天沒黑,星星還沒滿天,娘吃完了夜飯,又在菜畦里忙碌。忙啥呢?農(nóng)村人有得忙啊,見不了土地荒著,有啥種啥。吃不了,就送左鄰右舍,要么就腌制封存起來,當冬天的鹽菜吃。夏天夜深了,娘也不忘從樹上摘幾個香梨,洗干凈了,鎮(zhèn)在水缸里,提醒我:“妮兒呀,作業(yè)累了,別喝冷水,吃梨。 ”
有時候,我給娘削梨,娘就給我唱梆子劇,娘唱戲好聽著哩。這是她閑著了,大部分時候,娘是急躁的。她擔心落雨了,麥子會爛在田里;下班晚了,地里的高粱還沒摘完;宅子后的魚塘里的魚兒,又忘了喂了。娘就是一個女漢子。那時候,村里都是女漢子,可娘不是鐵打的。她忙累了,犯病了,就躺在一個竹塌上,有氣無力地喊我,妮兒啊,給我一口甜梨吃吧。娘愛吃甜。有時候,沒有甜梨了,娘叫我喂她一口白糖,潤潤嗓子。
梨花樹年復一年地生長,娘也一日日地老了。村子拆遷了,娘搬進了新家,可她忘不了往昔的勞動歲月,她對泥土的情感深沉著哪。隔三岔五,娘總要去栽菜拔草,在梨樹樁上坐一坐。老樹已經(jīng)枯朽,可樹樁的年輪還在,還在沉默地訴說。娘也像這梨樹一樣青春不再,她也想叨嘮,可叨嘮給誰聽呢?
土里的蛐蛐兒又叫起來了。娘又像往常一樣端著個飯碗,去聽聽田野里的天籟,去看看老宅里的樹樁。娘看著樹樁,就像看著她自己,看著看著,她的眼淚就吧嗒吧嗒下來了。娘擦干眼淚,卻又是欣喜的。她雖然犯著老毛病,但又算熬過一個春季了。娘彎著腰繼續(xù)干活,和土地較勁,和年輪較勁。娘說,春天的萵苣,就像我小時候的臉,粉嫩嫩的。
娘送我的腌萵苣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