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春香
云朵從早晨就開始飛,飛過中午,飛過黃昏,在欲落未落的太陽邊突然深情回眸,望向我和海洋一般的綠麥田。帶著熱氣的夏風,從遠處往麥田里吹,樹梢嘩啦啦響,飛鳥嘰嘰喳喳叫,成千上萬的麥芒映著夕陽的殘光,在半明半暗中讓心事悄悄與我融合。
云朵走過高山和大海,走過城市和村莊,帶著那么多飛飄的想象一定要與田野和鄉村對語。云朵將身子扯成一層層灰白的棉絮,風一吹又成了萬千的魚鱗在躍動。天空是倒過來的海洋,緊貼藍色海洋胸膛的游魚正躍過龍門朝人間俯瞰。一條消息接一條消息地傳來,先是像我一般大的人早就走出了村莊的版圖,在城市的天空下見識到了所謂的繁華;后來又有瓊瑤的小說和汪國真的詩,帶著后青春時代的感傷,將人毫不留情地打倒在地;再后來就是莫名的機緣,我云朵一般飄落在城市的閣子樓里……鴿子一般被囚禁,空有一腔田園的記憶。
云朵從東飄到西,又從西飄到北,在我所佇立的地方化蓮一般張開花瓣。云朵走了那么久,終于在天心開出慈悲的花。被白蓮所簇擁的天空,一下子擁有了花園的馨香,只等彈丸似的太陽緩緩西墜,只等星星于云朵的罅隙里閃眼睛,只等黃昏漸近,炊煙四起,母親坐在紅磚青墻的灶屋里熬一鍋香甜的小米粥。
多年云一樣地漂泊,讓我終于成了母親一樣的人。守著一鍋香甜的小米粥,療愈一顆又一顆云游出走的心。我將半生飛翔的夢想,付諸于那一鍋沸騰又咕嘟冒泡的甜粥,期待有人在黃昏時記得返家,返家時嘗一口能夠飽腹的米粥。那么多羽毛一般的碎云被夕陽和風同時扯亂,但云邊兒卻滾了金子一般的亮——云朵變成了通體發亮的白鳥群,在頭頂張開翅膀欲飛欲落。女人啊,還是做一個滋養的人吧,當你將生命熬成一鍋香甜的粥,滋養了你的親人,滋養了你腳下的大地,滋養了你眼里的眾生,愛如無鄉卻望鄉的云,在天心月圓的深處,升起花枝春滿的祈愿。
從窗口望出去的云,從廣場上仰望的云,從如鏡的湖水中看到的云,總不似當年田野里的云。那么多的云,團團聚聚,那么低,似乎我一伸手就能觸到。帶著草帽子的稻草人,站在麥田的一側,怯怯地將一雙小眼睛探出來,追尋我向上的觸云的手掌。此刻,稻草人沒有笑我,反倒告訴我,你呀,無論長起來多么高,你仍然是草芥,風一吹,你就不知在哪里了。
那么多年,我的村莊已經失去,我的田野也不復存在。到處云游謀生的村人在城市里都變成了草芥,出走的家園像出走的云一樣,被人生的風推涌著向前。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云有多遠,但再遠,請回到紅磚青墻的祖屋前,請喝下糧食熬成的甜蜜粥,請吃下小麥做成的白面饃,請唱一首鄉音譜成民謠……在那一刻,你變成了飛翔的云,而我卻變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