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方
??? 暮秋的午后,天氣有些涼意。生活在農村,秋天田野里的味道讓我陶醉,我醉心于午后鄉間的田野。每次看到他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孤寂地坐在一把小竹椅上,拐杖椅在一旁,就像一座雕像一動不動,不知他在想著什么,那籠鴿子放在他的腳邊,十幾只鴿子“咕嚕咕嚕”地騷動在擁擠的籠子里。這片堆著瓦礫長著雜草的地方曾經是他的院落,拆遷已有幾個月了,昨日的村莊已蕩然無存,村子里的人早已搬到社區的樓房。他說,那里沒有雞鳴,沒有犬吠,更沒有清晨屋檐上鴿子那咕嚕咕嚕如流水般的叫聲 ,做夢都想著那幾間白灰紅瓦的土坯房。那屋瓦上長著草,長著一種有濃郁香味秀著像花一樣穗子的香草。那土坯墻上浸漬著多年的柴草煙火氣讓他留戀,沒有這種味道他睡不著覺,吃飯也沒有一點味道,他的心就像失去了巢而被關進籠子的鴿子,失去了往日的天空。我第一次看到老人的時候,他說住在樓房里,聽不到雞鳴害怕睡著了一直醒不來,就連廁所都沒有往日的那點味道,他看著自己淡黃的尿液打著旋流了下去,仿佛自己也被沖走了。他還說,從前院子里有棵杏樹和一棵長了三十多年的石榴樹,那群鴿子多了,有的晚上就棲在上邊。晴日里它們在屋檐上追逐鳴叫,它們就像每日里喝的茶,抽的煙一樣,流淌在血液中。老人渾濁的淚水干涸在滄桑縱橫的臉頰上。他凝重地從腳邊抓起一把泥土,用拇指和食指用力的黏著、黏著,他竟伸出舌頭舔潤著手指間黑褐的壤土。他說,這些土神奇著呢,它們從不知疲倦,你種什么它們就長什么,大豆、小麥、玉米,那些糧食從指間流過的感覺和香味,是世界上任何一種感覺都不能替代的,它們就是生命和靈魂,老人茫然地看著這塊土地,像在自言自語,又好像對我說:“他們是我的朋友,是我的爹娘,我一輩子沒離開過這里,只有看到他們,只有在這里我的心才敞亮、踏實”,他轉過頭對著我“你聞聞這味道,香著呢。”他把那一捏濕潤的土粒舉到我的面前。我看到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光著脊梁的年輕漢子,在晴艷的陽光下,揮舞著那把古老的齒耙,一下一下從濃密盤根交錯的茅根叢中翻起一片黑褐濕潤的土壤,他蹲了下來,抓起一把,低頭看著、嗅著,我看到了咀嚼著的頰骨的蠕動和那一道道聳動的肌肉。人間無限事,不厭是桑麻。這是他整整一生的追求和夢想,他沒有想過去遠方,也沒有想過村莊和土地以外的事情,他樂此不彼地用汗水浸潤著這片土地,真的割舍不了這一生一世的眷戀和情感。他說,每每看到播種機轟鳴著駛過,自己就有一種多余的感覺,然而又不放心種子的均勻程度,回味著種子在自己手中撒入耬眼里的快感,能夠親眼看到一粒粒金黃的麥粒帶著自己的體溫流進松軟的土里,他感覺到踏實,那走在前面的黃牛讓他有一種駕馭感,他在統治著這片土地,他就是皇帝,那些土粒和種子都是臣伏在腳下的臣民。他養鴿子,養了一輩子的鴿子,他癡愛“雨點”和“瓦灰”,他的鴿群曾容納過多少只迷路的鴿子,他一只都沒有留下,任它們過幾天飛回自己的家。他說,動物和人一樣,都留戀自己的家。那對花脖子斑鳩在那棵石榴樹的密枝上孵雛,每年都來,今年最多,竟孵出了六窩小鳥。他能在任何地方認出那對斑鳩,雖然它們和其它斑鳩長著一樣的羽毛,如今它們的家也沒了,他不知道它們棲在什么地方。
??? 夕陽西下,瑰麗的晚霞染紅了天邊的云彩,樹木、田野鍍上了一層讓人們心顫的紅色,遠處的村莊清晰可見,那座古老的青磚佛塔像畫一樣凝靜在低低的天幕上。一輛淺灰的轎車悄然停了下來,他兒子,我認識他,他朝我頷首打著招呼,并湊近老人跟前輕輕地說:“爹,咱回吧。”我看得出,他兒子在刻意回避著那個“家”字。
??? 老人抬頭望著天邊深紅色的夕陽,伸手迎著兒子攙扶他的胳膊“走,回家。”他加重了那個“家”字 的語氣,繼續說著,自言自語又好像說給兒子“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爺爺,那一年夏天,在咱院里那棵老椿樹下,你爺爺突然對我說‘剪了吧’,民國沒有剪下他那條辮子,紅衛兵來剪的時候,你爺爺拿著鍘刀站在大門口。后來他對我說,剪頭發的推子聲音還怪好聽的。他還說,現在他是人了,從前是只帶尾巴的猴子。”老人笑了。是啊,世上的一切,新的東西總要誕生去代替那些昨天的陳舊。老人彎下腰,麻利地拔下腳邊鴿籠的插銷,那些騷動的鴿子愣了片刻,呼啦啦一聲接一聲飛出籠外,它們在那些瓦鑠上停留了片刻,拍了拍翅膀,振翅飛到空中,它們快樂地、自由地興奮地翩飛著,盤旋著,灰白的翅膀在夕陽的照耀下一閃一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