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夜,我睡在母親身旁。
??? 記憶中,似乎不曾有過與母親同床而眠的經歷。作為家里的三丫頭,母親因有了更小的孩子而把我托付給她的兩個大閨女時,我還沒來得及記事。
??? 其時,母親是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相當能干,家里地里,拾掇耕作,全不在話下。每每忙完地里的活兒,她還要在昏暗的油燈底下趕制一家大小單的、棉的鞋子、衣褲,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沒有一刻閑時”。母親一身的“好活道”,怕就是這樣練成的。
??? 即使這樣,我們家仍然非常清貧。四個蒜頭一樣的孩子,父親是走街串巷、不怎么著家的“赤腳醫生”,六口之家的口食得從土里刨來,這重任幾乎全由母親一人擔著,以她不足百斤的身板,怎么能承受得了呢?母親咬緊牙關挺著,不肯服輸。她早起晚睡,讓勞動的時間延長了再延長,這樣她就能做更多的事。
??? 一說起年輕時下的力,吃的苦,母親就會慨嘆不已。每聽到我們喊這兒疼那兒癢時,母親就會充滿憐惜,卻又略帶自豪地說:“我像你們這么大時,什么毛病也沒有!”
??? 那時,母親拖著一身“油瓶”,哪有資格生病呢!
??? 轉眼間,我們姐弟四個相繼長大,成家的成家,工作的工作。如今,弟弟也當了爸爸。母親,她老了。
??? 從她日漸佝僂的背影和愈來愈蹣跚的腳步,從她日益斑白稀疏的頭發和滿臉凹凸起伏的皺褶,從她張嘴卻忘了說什么和翻來覆去地講述同一個事件,從她干一點活就累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就腰疼、腿疼,甚至生病……不得不承認,我的母親,她老了。
??? 她的世界越來越小,她的心思越來越細。她牽掛她的每一個孩子,和每一個孩子的孩子。她的事業由土地轉移到了后代身上。她解放了雙手,卻給頭腦緊上了發條。
??? 我們都反對她的牽掛——掛那么多干嘛呢?有用嗎?我們都勸她保重身體,不叫我們掛念著就是福報了,母親訕訕地笑,訥訥地說:“我懂,我懂……”可我卻分明聽到了母親話里的潛臺詞:天下的哪一個母親不牽掛自己的兒女呢?
??? 我在縣城買了房,住了六七年了,母親只來過三次。第一次是邀她和父親來看看,她沒有推脫,大概心里也是喜悅的吧。第二次叫她來,是因為我要參加說課,沒人照看孩子,讓她來幫忙看一會兒。我死乞白賴地留她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看見她坐在床沿上給我縫開了線的枕頭——換了地方,母親連覺也睡不踏實。
??? 這一次,差不多是我和大姐把她“訛”來的。起先,告訴她大衣哥朱之文要來“德百”演唱,讓她來看個熱鬧,她想都沒想,一口回絕了。我只好使出第二招——做被子。母親的針線活全村有名,我們姊妹三個卻無一繼承她的“優良技藝”,說起來實在有愧。母親接了電話,遲遲不肯答應,以為我是在騙她。我極力鼓動,反復說是真的做被子,而且還等著蓋。母親沉吟半晌,終于答應下來。
??? 于是,這一夜,我有機會和母親睡在了一張床上。
??? 很難說清,這是不是我的一個“預謀”——小時候那張空白的人生底版,用這樣的方式填補,是否也彌合了記憶缺失的遺憾?總之,我隱隱約約地感覺,那份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期盼,仿佛馬上就要實現了。
??? 母親側著身,背對我躺著,我無法確定她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她的肩頭露在被子外面,可是我卻拿不準應不應該幫她拉一下,因為我怕把她弄醒了——萬一她真的睡著了呢?
??? 我卻全無睡意,心里竟有一份戰戰兢兢的恐懼。我甚至不敢動一下,就像兒子小時候睡在身邊,我唯恐出一點動靜,就能把他驚醒一樣。
??? 母親忽然翻了個身,變成了仰臥的姿勢。接著,很突然地,從她的喉嚨間發出了拉風箱一樣的“吱吱”聲,那聲音響在封閉而又寂靜的樓房里,清脆,又無比怪異。
??? 哦,我的母親,她因常年的勞累,已經落下了一身疾病。單說這慢性支氣管炎,就讓她在每次感冒時吃盡了苦頭。可令我想不到的是,沒患感冒的她呼吸也如此費力。
??? 我的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哀傷來。一個瘦弱單薄的女人,苦撐一個曾經一貧如洗的家,是何等艱辛!一點一滴,一針一線,全是心血凝成。正如辛勤的春蠶,吐絲,結繭,一生都忙著奉獻。蠶兒尚有機會等著蝶變,我的母親卻付出了全部的活力和青春。
??? 至此,我更加無法睡去。母親喉里的鳴音令我的思緒無邊馳騁,引我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日子。
??? 我五歲時,一天早晨,母親洗了一鍋地瓜,在鍋幫上貼了一圈玉米餅子,然后點著火,讓我燒,她出去摟柴禾,等她回來,地瓜和餅子剛好都熟了。
??? 六歲,我獨自一人堆了一個溜圓的豆秸垛,引來別人的贊嘆,母親也為我的“杰作”感到無比自豪。
??? 八九歲時,我帶著弟弟去地里拾棉花,弟弟不愿干活,很快便鬧著回家,我就搜腸刮肚編故事給他聽,哄著他直到拾完為止。
??? 從上四年級開始,我和兩個姐姐就在父母的帶領下割麥子、削玉米秸,明晃晃的鐮刀揮動,我們干勁十足。
??? 或許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吧,母親雖然從沒有手把手地教我們干活,我們卻個個自然而然干得有模有樣。
??? 母親總愛講關于我的這個段子:出生只有十幾天,天一擦黑就開始哭鬧,要人抱著才會安靜。可母親哪有功夫抱著我呢?索性用一圈被子把我圍住,頭稍往后仰,嘿,不哭也不鬧!
??? 每次講到這件事,母親總忍不住笑,可我卻另有一番感慨:這笑里,除了有對她的三丫頭非凡鬧功的“欽佩”外,是否還有一絲絲辛酸在里面呢?
??? 母親忽而轉身,“吱吱”聲戛然而止。
??? 小時候的夏夜,經常能吃到母親做的手搟面條,這樣的飯,省事,甚至連菜也不用炒,一家人只消砸半碗蒜泥,拌上芝麻醬,然后和到面條里,個個吃得香甜。飯后,姐姐們出去找伙伴玩,我和弟弟的任務是給母親揉肚子。月亮地里,院子當中,鋪一張涼席,母親躺在涼席上,我和弟弟一邊一個跪著,小拳頭像揉面一樣在母親肚子上游走。這時,母親會講天上的牛郎和織女,還用手指著那兩顆美麗的星星讓我們認。
??? 這是我兒時的記憶中最安詳、最溫馨的一幕。母親難得有閑,我們便難得有與母親親密接觸的機會。
??? 母親最早的一張照片大約是一九九六年拍的,算起來,她那時也快五十歲了。我不記得她年輕時候的樣子。父親說,母親年輕時很漂亮,比我們姊妹幾個都漂亮。于是,我只好可著勁兒想象母親曾經的模樣。
??? 夜,在母親時斷時續的喉鳴聲里拉長,拉長——
??? 我,徹夜未眠。
??? 早晨起來,母親說她一夜沒睡好,掛著父親,掛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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