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6年秋末的一天，我找到班級的孫老師申請退學。他問原委，我如實回答，一，我學習成績平平，不想在學校消磨時間。二，家庭經濟不寬裕，想早一天掙錢養活自己。三，掙到錢過自由的生活。他同意了，并囑咐，無論走到哪里，不要忘了學習。于是，我到學校辦公室，拿了一張高中肄業證，就去工廠做工了。
??? 第二年，我代父母去看望一位膠東老鄉，我叫他趙叔。他鄉師畢業時正值三年解放戰爭，在家鄉教了一陣子書，就投筆從戎，然后，轉業到地方。他問我愿不愿意到鄉村學校當老師，我知道他的職權，是個說了算的人物，他是念及鄉情又出于對晚輩的愛護才出此言。我卻迂執呆板，不感興趣。那時年輕，總覺得干什么工作都是為國家為社會服務，都能體現自己的價值，職業不同僅是分工不同，勞動最光榮，沒有今天所謂的待遇高低體面不體面之說。
??? 工廠的八小時，我穿著臟兮兮的工裝，兩手油污一身汗，在機器轟鳴的伴奏下，每天都在重復前一天的動作。不要冥思苦想，只需精力集中，如果一走神，大小事故會降臨頭上。我的工友們有不少付出過代價，有的甚至生命。正值風華正茂，令人惋惜。
??? 勞動使體能得以釋放，吃飯香睡得好，然而，精神上的寂寞難以排遣，和工友們說笑打鬧，喝酒聊天只是一時的歡快，過后還是長時間的沉寂，這時常常有一種走荒野夜路的感覺，不信鬼神，卻又害怕遇到點什么，心無法落地。好在學生時功課不佳，閑書讀了不少，如今自己兜里有幾個閑錢，又趕上解放思想，崇尚科學文化的好年代，買書讀書便填滿了我時間的空白，說不上如饑似渴，只是有些癡迷而已。我這人身上毛病缺點特多，唯有養成了讀書的好習慣，由此也深信終生受益的道理。
??? 1984年我和妻子啦對象時，所寫的稿子有的已變為鉛字，高等自學考試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十一門課程已過關八門，還差兩門，我就要摘掉高中肄業生的帽子。這一段時間，我是春風得意，信心滿滿。偶爾也會生出對自己所從事職業的懷疑，想在文化部門謀個職，有利自己的愛好，在教育部門也可以，這些地方知識分子扎堆，遠非企業能比，一準兒對自己的見識境界有提升。其實都是些想入非非，沒有半絲功利目的。直到今天，我也不會運作如何把愛好特長變為實惠。生活有保障，精神充實，力所能及的為社會做點有益的事，對我來說就夠了。
??? 當時妻子在她們村里的小學教書，是一個同學牽線搭橋，我們得以相識。她的家里有三個名人，爺爺曾出席過國民黨一大，父親辦起德州地區第一個農業初級社，曾獲山東省勞動模范稱號，是黨專門培養的大學生，母親曾活躍于本縣的婦女屆，其事跡在縣城專門展覽宣傳，成為婦女們學習的榜樣。我們相識時，她的爺爺和母親已過世，父親也因生性狷介，難以合群，早已辭掉公職，在家務農。歷史常常和人玩笑開始，結果又讓人心情沉重，難以言說。
??? 學校在村子的東頭，方方正正的院子里是四排紅磚紅瓦的平房，玻璃門窗，水泥地面，這在鄉村要算最好的建筑了。院落里無任何雜物堆放，犄角旮旯干干凈凈，幾棵大楊樹拔地而立，樹冠蔽日，風吹枝晃，綠葉作響，真是讀書學習的好地方。有時我騎自行車跑十多里去學校和相戀的人約會，遠遠的會看到綠樹掩映的紅墻，近了聽朗朗的讀書聲，美美的歌唱聲，不自覺中便有些陶醉。
??? 我和學校的幾個老師，一來二去也相熟了。他們熱情真誠，知書達理，待我如客，在背后對我有不少過譽之詞，當然所指的是我的愛好和學習，這些好話對“有情人終成眷屬”起了作用。結婚以后，是妻子無意中透露給我的。
??? 有個林老師幾次鼓動我給他們班的學生講講如何作文，我都搪塞過去，其實我也想利用這個機會展示一下自己，又怕落個班門弄斧之嫌令人生厭。后來經不住勸說，主要是怕傷了彼此的感情，就答應下來。
??? 為此我著實準備了一番，讀了不少作家談創作的文章，又找來幾本作文寫作方面的小冊子作參考，準備妥當，就走上講臺當起了老師。
??? 教室里有二十幾個學生，林老師作了簡單介紹就走了，學生們的目光齊刷刷的聚焦在我身上，那本該是一雙雙天真無邪的眼睛，射出來的卻是陌生，甚至是狐疑的光。沒有聲響，院里的幾棵大楊樹也歸于沉寂，室內安靜的能聽到此起彼伏的喘息聲。我有些不適應，心跳加快竟出現幻覺，只見教室里黑壓壓的全是學生，他們一起向前走來，把我擁出門外。
??? 我努力回過神來，在黑板上寫下如何作文四個字，在背對學生的瞬間調整了心態，然后就開講了。至于具體講了些什么，又是如何表達的，現在已經全都忘記了，只記得當時渾身汗津津的走出教室。
??? 下課后，林老師問同學，新老師講得好不好。有同學回答，老師說話不連貫，結結巴巴。
??? 我沒有口吃的毛病，但還有自知之明。口訥，不善言辭，過去不以為然，認為不是問題，然而此次出師不利證明，我是注定當不了老師，這無關鍛煉不鍛煉，即使通過鍛煉能有三寸不爛之舌，我也過了最佳用功年齡。由此知道想和做畢竟是兩碼，知行合一絕非易事，聯想到自己性格中的缺陷，諸如疏懶散漫等等，到文化部門謀職的念頭也徹底打消了。
??? 俗語道：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幾年以后，我所在的企業破產，想來想去，我還是選擇了邊勞動邊學習，謀生與愛好兼得的生活。
□ 朱長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