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黑不姓黑,只因人長得黑,牙齒黑,人們便喊他老黑。
??? 老黑,煙鬼,從早晨睜開雙目,到夜間閉上兩眼,除去吃飯,其他時間,煙霧繚繞,煙火不滅。那年頭工資低,抽的都是濟南兩毛來錢的老“泉城”,這顆煙沒滅,那顆煙就續上了,用手捏捏煙卷一端,揉掉煙絲,將正在燃著的煙把塞進去捏吧捏吧,含進嘴里又抽起來,往往一天用不了幾根火柴。他夾煙的食指和中指之間,被煙熏火燎得焦黃,似焦黃粘土,又凸起了硬繭;那本來滿口的白牙,先開始變黃、又變深黃,又變淺灰,最后便煙囪一般黑了。
??? 說起老黑的煙史,大概這個大院里數他最長,12歲那年喪父,獨自贍養著個癱瘓在床的老娘,年齡小心不小,邊上學邊種地,苦勞之余,學會了抽煙,家貧沒錢,就抽紅薯葉子、蓖麻葉子;逢集趕會,來唱戲耍猴玩把式的,他就揀煙頭抽。村里見他可憐,推薦他上了高小,后又出來工作。老黑年輕有力,又有文化,肯吃苦下力,有一年縣里搞土地普查,發現他人樸實,善動腦,工作有點子,便調他來城里工作。老黑沒有什么嗜好,惟一就是抽煙,衣服常年就是那么兩身,春夏秋冬都一樣,冬天無非多上一頂灰色帽子,衣服可以不買,飯菜可以素吃,可煙不能不抽,這一抽就是五十多年。他也曾經戒過幾次,但最多不過三天,說是不抽煙了吃瓜子、吃糖塊吧,老婆給他買了幾回,瓜子也吃了,糖塊也吃了,但煙還是沒戒死;不抽煙了,他也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便滿辦公室來來回回打圈圈,最后轉也不管用,臉色漲得發紅、發紫,喉嚨發癢、干咳,頭也覺得腫大發暈,去醫院檢查,也看不出什么病來,隨便拿了消炎藥,吃了也沒起作用。老婆就說你還是接著抽吧,同事也說他身體適應尼古丁了,抽煙就會好的。老黑便心安理得一顆接一顆地抽起來,你還別說,煙這么一抽,什么病癥真全沒了,他又嘿嘿笑著活躍起來。
??? 老黑人好心善,大的小的任憑誰喊他老黑也從不著急,工作也肯吃苦下力,就是不善言辭,因而幾十年來,才弄了個副科級,對此他只是笑笑,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抽煙——上班——抽煙——下班——抽煙,周而復始,抽煙風雨無阻,上班風雨無阻。在這個大院里不識他的人永不識他,識他的人卻就那么大一個小圈圈,有數的那些人。我認識老黑,也很尊敬老黑,仰慕他的人品,起敬于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默默無聞地不懈怠工作,盡管我也喊他老黑。
??? 我和他共事那些年里,我所見到的老黑,永遠那幅形象:中等偏瘦個子,寬瘦臉膛,短平發,黑褂藍褲,黑面白幫布鞋,冬天里加頂灰色帽子,邁著碎步,手里永遠燃燒著一顆煙卷,走近了,衣服、頭發都散發著厚重的煙油味兒。
??? 老黑早年娶妻農家,生養一男四女,他在城里工作,妻在農村下力,替他照顧老娘,替他生兒育女。上世紀80時年代后期,他有一悲一喜:悲的是他老娘死了,他哭得死去活來,竟然喪期三天沒抽一顆煙,親戚、朋友都嚇壞了,這個說黑哥,人去不能復生,你要難過就抽支煙吧!那個說老黑呀,娘活著的時候你盡了孝道,死了死了,你就節哀抽支煙吧!可是,老黑就是沒抽。
??? 母親去世這年,是個冬天,老黑娘病了,發高燒說胡話,任誰叫也不清醒。當時老黑正忙著統計年報,急匆匆來了,跪倒在母親的病床前,悲戚戚喊了一聲:“娘啊,我是你的兒子黑子啊! ”就這一聲,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你別說,十指連心,娘馬上睜開了眼睛,緩緩抬起有氣無力的左臂,輕輕撫摸著老黑的已經有了白發的頭發,囁嚅地說:“兒子,娘要走了,你爹死得早,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了,你要,你要,你要……”娘沒說完,頭一歪,人就咽氣了。
??? 埋在河崖頭上的那天夜里,他坐在娘的墳頭一氣抽了一宿,夜半了,有人還看到那明明滅滅的蠅頭煙火……
??? 歡喜的是那年他批下來了統計師,老婆孩子全部農轉非,工資也長了,房子也有了,后來孩子也陸續有了工作,又陸續結婚生子,又陸續下崗自己做事,他還照樣抽他的老“泉城”。
??? 再后來我便離開老黑,到了外地,長年沒了他的消息。有一年有位朋友出發路過那兒,我特地買了兩條大“中華”讓他替我看看老黑去,那位朋友回來卻說,那個單位全部換成了年輕人,一連問了五六個,竟都不認識老黑是誰,他還是多了個心眼,去問年歲大了的門衛老頭,門衛說老黑已經死了三年余了,說著說著,竟唏噓起來,吧嗒吧嗒直掉眼淚……
??? 老黑不姓黑,姓遲,是我早年的一個老同事,他要活著的話,今年應該71歲?!?李學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