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琇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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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種預感似的,忙扭頭看李嬸。她渾身戰栗,臉色慘白,眼神空洞呆滯,仿佛穿透了我的身體看到了整個血腥現場。
傻林死了,用與他性情有著天壤之別的慘烈方式死的。被打斷了三根肋骨,中了五刀,其中一刀劃開了腹部,腸子流了出來。據說,他曾嘗試把腸子塞回去,腹腔里沾有很多土和碎草葉。最后的情景是,他蜷縮著,手捂著腹部,眼睛驚恐地看著流出來的腸子。
案子還沒有宣布偵破,村里已經公布了真相:是一伙偷羊的殺了傻林。莊戶家,能偷的東西不多,也就是牛、羊。開一輛三輪農機車,打開后車幫,用一塊寬點的木板,斜搭在地面和車幫之間,把牛牽過來,在木板前站定,抓住牛的尾巴擰兩圈,狠狠地用手捏一下尾巴尖,牛就會疼得忽地躥上車。牛對一家一戶來說,是個值錢的大物件,家家都看的緊,所以一般偷牛大都是在夜里下手。而偷羊就相對簡單多了,小羊羔直接抱到車廂,大羊跑的快,就用預先準備好的長鐵棍狠敲羊的膝蓋骨,打折羊的腿,由兩人抬上車。細算起來,羊已經不能算偷,而是搶。放羊人一般都是獨來獨往,地點偏僻,遇到搶羊的,大都象征性的攔,都是賭急眼的混混,沒有幾個人敢和他們真拼命。偷羊和偷牛不同,牛是農耕工具,判的重,羊算什么,就算被抓住了罰點錢又出來了,真結了仇還指不定出什么事。
名字沒有錯取得,為了兩只羊丟了命,傻林呀,還真是傻。村里人都這么說。人死了,發葬成了問題。傻林家沒啥親戚,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看他家這樣窮,早就斷了來往。紅菱死,有傻林照應,傻林死了,倒是有個哥哥,也就是紅菱爸,可他每天泡在酒里,分不清白天黑夜,是指望不上的。棺材好說,院里的楊柳樹剛好夠一口薄皮棺材。沒想到,至少是我萬萬沒想到,李嬸出面張羅著幾個心腸軟的女人,給他縫制了一套壽衣。都是鄉里鄉親的,見傻林死的可憐,又有李嬸出頭,村里人也就跟著湊了過來。
一切料理差不多了,人們才忽然想起,傻林葬在哪兒啊?按年齡,雙親不在了,該進祖墳,可他光棍一個人呀,在農村講,就是孤墳,很不吉利,買個陰婚吧,又拿不出錢來。要么就埋在鹽堿地,任墳頭自生自滅,多少年后沒人管被夷為平地了事。最后還是李嬸想了個辦法,用紅菱給傻林換門陰婚。大家想想這也是個好辦法,既給傻林辦個好事,也給紅菱找了個存身的地方。大家娘家婆家三姑六姨地四處撒信,沒想到,事情很快就成了。鎮上有個小伙子失戀,一時想不開喝藥死了,家里條件不錯,一直著急給兒子辦陰婚,就是沒有年齡合適的。給傻林找的這個女的年齡稍大點,男人前些年有錢,領著小姑娘跑了,離婚以后,自己領著兒子苦熬日子,熬到孩子中學畢業了,又鬧著去廣東打工,誰知一去不見人影,好不容易知道兒子的消息,女人準備坐車去找,誰知剛上車,車門又詭異地打開了,女人被甩出車外,后腦剛好磕在馬路牙子,死了。紅菱爸見鎮上給紅菱找的那戶人家出手闊綽,吵著鬧著要彩禮,這家人見紅菱和兒子年齡相當,也就依了他,給了紅菱爸夠喝五、六年的酒錢。
太陽剛搭墻頭,“迎娶”紅菱的車就到了,除了車上那口醒目的紅彤彤大棺材,一切儀式都和正常婚禮一樣,提著酒帶著肉,滿面喜氣盈盈的。李嬸和幾個幫忙的女人也是笑盈盈的迎著,把酒、肉放在一邊。一會兒,她們要拿著這些東西去給傻林娶女人。這些事媽媽是參合不來的,她不懂,也不會,只能和我一樣,站在院里瞧熱鬧,也算是幫個人場。娶親的人在家里坐了沒有十分鐘,就要去鹽堿地。本來嘛,人家是奔著紅菱來的。
剛走出屋門,兩輛警車就停在了胡同口。當著滿院的人,警察問紅菱爸,傻林說過在河堤那兒救過一個女人沒有?紅菱爸頭搖得像撥浪鼓,連聲說沒有沒有。咋回事啊?村里人問。警察說,傻林在20多天前,在河堤趕走了一個正欲實施強奸的流氓,那天,這伙人在一起喝酒提起這件事,就鬧嚷著去報復傻林,偷羊,只是順帶的事。
我偷眼看李嬸,她神情僵硬,臉一點點地慘白起來。
也許傻林救的是外村的人。村里人說。
也可能。警察說。
婚禮繼續進行。警察的到來,讓傻林的葬禮多添了份喜氣。救了人,還沒聲張,就是英雄啊,雖然救的不是本村的,但也是本村的榮光。村里人幾乎傾巢出動,都爭著為傻林最后再做點什么。這樣一來,他的葬禮反倒比一般人家的喪事辦得更熱鬧齊整,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村里人依然津津樂道傻林的那場隆重而熱烈的葬禮。
不久,爸爸工作調動辦成,我們也隨爸爸搬了家。離開那天,堆滿行李的卡車行駛過惠橋的時候,我把那雙紅皮鞋丟到了河里。當時正是灌溉期,河道上游開閘放水,紅皮鞋很快打著旋隨著水流忽忽悠悠地飄遠了。是想把紅皮鞋留給紅菱嗎?還是想徹底拋棄掉這段記憶?我也沒想明白。從橋上遠遠看過去,二分地歸置的齊齊整整。小麥剛剛萌芽,黃焦焦的土地上泛著一層薄薄的新綠。離它不遠的麥地里,有一座碩大的墳丘,墳丘很新,紅紅綠綠的花圈顏色還沒來得及褪去。雖然離鹽堿地很近,傻林總歸是進了祖墳。
那二分地,李嬸要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