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敏
“薰風自南至,吹我池上林”——好的書籍是撫慰心靈的良藥,亦是一個時代的鏡像。
讀于琇榮的小說《南風歌》,耳際不時傳來空靈的聲調:“泉水白白流淌,花朵為誰開放,永遠是這樣美麗憂傷的麥子,吐著芬芳站在山崗上……”
喜歡薰風南至的溫煦,喜歡小滿時咀嚼于舌尖的麥香……在人生的跌宕中體味痛苦與愛憐,在時代的變遷中感受憂傷與欣悅……沒有什么比得上在大地里站著的人,他們眼神的深邃、他們骨骼的堅韌、他們內心的飽滿。《南風歌》——一部五十年中國農民的發展史,素樸、真誠,與人間煙火處道盡情懷與迷茫、在悲欣交集中寫就善良與哀愁,用樸素生動的筆觸低吟淺唱了一首布滿鄉愁、充滿希望的大地之歌。
關于內容:開篇是主人公谷子青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里,竭力游說孫女谷穗回鄉工作。伴隨著孫女的文學作品《棗林灣》故事的鋪展,立體豐滿的場景推進、回憶與現實自由切換的緊湊敘述,勾勒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出走故土“闖關東”的谷子青,在艱難的“求生存”中,遭受命運的捉弄打擊,逢遇苦難中的溫情撫慰,親情、友情、愛情伴隨命運的跌宕,執著與舍棄、忠誠與背叛,一切都在時代的裹挾中踉蹌前行,最終靠著善良樸素的土地情懷和堅韌向上的人格品質,在游離于城市工業文明邊緣數十年,最終又回歸故里、回歸土地,并在新農村建設中、在新時代鄉村振興中,三代人如何以不同的姿態躬耕于生于斯長于斯的這片大地,描繪了半個世紀來的中國土地、中國農民、中國農業的壯闊前進步伐,也是新時代農村農民農業的現實風貌,更清晰地闡明了糧食和土地是一切文明的根基所在的重大命題。
關于人物:谷子青,可以說是新中國第一代農民的縮影,有著中國農民的典型氣質,如同一支麥子,歷經寒冬、與大地相融,破土而長、在風中飄搖,憂傷又飽滿、脆弱又堅韌,是蕓蕓眾生中最平凡的一粒,又是推動農耕文明前進步伐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分子。他從小背負著責任與希望,在苦難中掙扎成長、在絕境中奮力求生、在情感中默默堅守,并在發展的浪潮中靠著土地上滋生出來的品性、一種耕種者天生的本然,影響著下一代與土地結緣、并深深耕耘,在時代的變革與前進中堅守一種樸拙情懷,在發展的螺旋式時空中演繹著一個樸素真理——民以食為天、農以地為天。
谷倉,作為第一代農民的接班人,有著改革開放后那個時代的特有氣質。他行走于土地邊緣,開始時在糧站工作,經歷了糧食系統改制后,在“致富”路上辛勤探索,終于走出了一條“先富”之路。他身上有著農民的樸素善良特質,也有著時代帶給他的精明自私氣息,在對待土地上,他沒有父親那么執拗,但他更有的放矢,應是新型農民的典型代表,借力改革政策,成為新型農民中的“翹楚”。
谷穗,是農民的第三代,是有熱情有激情有思想的新時代基層干部中的一員。嚴格來說,通過第二代的過渡,她可以說已完全走出了土地,但祖輩的影響在她身上仍舊發芽滋長,她還是選擇成為脫貧攻堅、鄉村振興的一份子,這種血液中流淌的反哺情懷,有著一種天然的悲憫,更重要的是農村的廣闊天地給予了她一份壯志、一種成就自我的舞臺。與此同時,父親谷倉堅決反對女兒到農村工作,又真實地反映了一個淋漓盡致的現實:希望自己的孩子走出土地,希望她們有更廣闊的天地,這固有的意識是也是一個時期農村的現實再現。
母親,作為一個農村女人,帶給谷子青的是傳統的、豐滿的、純良的、堅韌的性情,這是生命力量的源流。田禾是谷子青的初戀,舒文是谷子青的妻子,這兩個女人代表著他的少年、青年、壯年以至老年這一路走來的精神支撐。愛情不是哪個時代、哪個年齡的專有產物,每個人心靈深處都會有屬于自己一塊領地。《南風歌》里的愛情,是中國農民的愛情,生存與責任至上,但又無法泯滅掉內心的堅守,如田禾一生的執念、如谷子青一世的牽掛,在失去與得到中、在痛苦與掙扎中,伴隨著大地的豐收,一切得到釋然。如作者言:“世界上所有的開幕需要儀式,唯有愛,以猝不及防的方式突然來臨,卻要用一世的修行慢慢包容。 ”
田生被生活擠壓后沒能守住自我初心,嫉妒讓他的生命變得狹隘。他背叛了友誼,從某個意義上來說,也背叛了愛情。對谷子秀單方面的感情遭受挫折后,他選擇了報復,最終讓他與田禾的結合也充滿悲哀,后也因兒子田川的急功近利和他過于自我的秉性,命喪爆炸現場。這就是宿命。也正如和他一同身亡的那個“老禿”,竟是田禾苦苦找了多年的親弟弟。一切因緣難以言清、難以言盡。
什么叫故鄉!是祖先疲憊的腳步最后停留的土地。在這片土地上,一代代農民“把愛和感激融進了血液,生生不息地傳給了后人。只要有土地,有一把植物的種子,他們就能把生活過成太陽花,每天仰著臉露出比陽光還燦爛的微笑。 ”
說說場景:《南風歌》是在熱鬧的豐收節里收尾的。豐收也預示著又一次的播種。向未來,美好可期。回味全書,幾個場景印象頗深。
鬲津河旁挑河的窩棚是谷子青一個新的命運起點。他把隊里的糧食弄丟了,一車的口糧跌落進冰窟窿里。難以面對的現實逼迫著他作出逃離的決定。“人走了,所有的罪過都帶走了。 ”那一幕幕的艱難細節立體多維真實細微,只有走過那個時代的人才能徹心徹骨地體會到。此時,谷子青的聲音是這樣的。“我不害怕死亡,我只是不想面對它。饑餓和死亡如影隨形,一直在我身邊出沒,無論我對這個世界是多么小心翼翼地溫柔以待,但總是逃脫不了它的威脅——用饑餓或者意外的方式。如果這將注定是我的宿命,那我選擇反抗,如果人生是角斗場,注定要面對血腥廝殺,我也要挑選自己滿意的終結方式。我要用自己喜歡的方式迎接死亡,無論它將在我生命中那階段出現——早或者晚,我都將無憾。 ”現實主義作品是什么?是藝術的真實感立體感。在生死瞬間,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哲學家成為戰士成為那個赤裸的自己。
逃離的遭遇是成長的鹽分。人生是有眾多盲目的偶然構成的,礦山崩塌、臥軌男人、紅圍巾女孩,還有申科叔的漠然、周礦長的陰險、被利用的老路、重情義的申科等都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構成……讓他的心靈一次次受到震撼,也讓他在痛苦的疊加中更加堅韌。誰見過一只鳥從天空飛過的影子嗎?他見過。經歷了肉體與靈魂的折磨,谷子青終究更加自我認知,他如此“想念一枚小小的種子破土而出的驚喜,感覺從地心升騰起一股強勁的力量在鼓舞著他,仿佛從腳心正鉆出一根纖細的藤蔓,發芽、生根,向著大地深處生長著根須,汲取大地的營養。他想踏踏實實地站在大地上,站在泥土里。 ”于是,有了蠻卡屯的扎根,有了一個好女人舒文。谷子青無疑是那種有一定思想的普遍意義上的農民。于是,他寫就了自我的傳奇。
賣驢的場景有四兩撥千斤之力。歷史的舞臺總會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曾經的馬拉車、驢趕磨、鋤犁地的場景慢慢退出舞臺,使命完結,那些帶著體溫可以情感交流的牲畜無疑成為果腹之欲的物種。那么谷子青家的“驢”的歸宿也就一目了然。然而,驢成為了一根線,成為念想,成為記憶。賣驢的一幕,細節情緒過程刻畫入骨。谷四媳婦這個傻女人與驢的情誼,緣于谷子青曾經趕著驢車救了她。谷四媳婦開始念驢的好,給驢送食物,和驢聊天談心,用命護驢,以至村里人說:“谷四媳婦遇到驢,就不傻。 ”這頭村里僅存的驢,一頭孤獨的驢,曾救了犯心梗的谷子青,曾是谷四媳婦最貼心的伴,人舍不得驢,驢也不肯離去,這又何嘗不是土地上的人不想離開土地呢!驢的失去象征著農耕的變革。他將驢賦予某種象征,比如說一個時代、一種生活方式、或者一種浸入血液的情感。“紅房子”,是谷子青與田禾青梅竹馬的愛情標志,也是那個難以飽腹的時代的期冀和希望。當年,在鹽堿地洼陷處天然形成的空穴里,他們一起放了田禾的紅匣子。田禾命名為“紅房子”,并期冀:以后在這兒蓋一座像它一樣的紅房子。希望,是苦難歲月的光與暖,像魔咒般在黑夜里在白晝里循環重復著:我就在這,來我這里,我這里是你所夢想的一切。這樣的伏筆也像極了百廢待興時期那個時代的所有情緒,現實苦澀,未來可期。而這未來,于歷史只是一瞬,于人生,卻是從青蔥歲月到白發蒼蒼。紅匣子最后是被田禾找到了,她帶給谷子青,日子好了,紅房子建起來了。而他們已是老態龍鐘,一個老年癡呆,一個飽經滄桑后用深愛承擔一切命運的恩賜。這就是人生,這就是人世間,每個人都有麥子般的憂傷,又有豐收后的溫暖滄桑。
還有交公糧的現場演繹、扶貧中的各類境況、土地流轉的是非等等,都成為特定時代的符號。同時,在緩緩地敘述中,作者那豐沛飽滿的思想和情感難以控制,用谷子青的家書和在小木屋里發現的殘片斷章的獨白,完成了自我靈魂的訴說,巧妙自然。“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這是文學的呈現,也是個體和整個時代發展的痕跡。“田野里長滿了甘蔗,仿佛永遠給他甜蜜似的”。在《南風歌》里,作者嗓音嘹亮地展示了中國幾代農民的道德理想主義,也不無樂觀地透露出對發展的頌揚和溫暖的希望。文中每個人物似乎都是真實的存在,每個場景似乎都是曾經的過往,每段遭遇似乎散發著似曾經歷的滋味,一個個平凡個體的隱忍與苦難、宿命與希望被時代發展的浪潮推涌著前行,每個人都參與者、都是實施者、都是推動者,在時代變革的陣痛中、在幸福生活的追求中,去創造了屬于自我的豐收,去創造了屬于時代的輝煌。
生逢盛世,薰風而至。向每一寸芬芳的土地致敬!向每一雙勞作的雙手致敬!向這個偉大的時代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