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愛華
盡管夏老虎還在發威,物候還是微微地顯出秋的氣象來。
天高氣爽了,分早晚涼了,蟬鳴不再那么密集煩躁了,秋蟲也時不時地在綠化帶里蹦跶著。
家住七樓,一天晚上,竟然聽到蟋蟀在廚房里長吟。
它是怎么進家門的?我甚是詫異。循聲四處尋找,不見蹤跡,最終確定它在洗菜池下面的柜子里,我便不再擾它。
此后的幾天,白日里它默無聲息,一到晚上便唧唧有聲,清脆又響亮。
它從哪里來?我一直在尋思。沿著墻的縫隙鉆進來的?順著下水道爬進來的?躲在青菜里捎回來的?還是穿過紗窗飛進來的?
要不,它是從《詩經》里蹦出來的?記得那位無名詩人在《唐風》里說:“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此時,蟋蟀已在堂屋,一年匆匆臨近歲暮。今天不及時行樂,時光一去不復返。行樂不可太過度,本職事情莫耽誤。行樂事情兩不誤,賢良之士多警悟。詩歌意在勸人勤勉人們處理好“行樂”與“本職”的關系,中庸而平和。詩中的蟋蟀何用?古人見一葉而知天下秋,觀蟋蟀由野外遷至屋內,想到“時節忽復易”,“蟋蟀在堂”是物候變化的典型跡象,由此而來的時間感喟順理成章。
或許,它是從《聊齋》里跳出來的。宣德年間,朝廷崇尚促織(蟋蟀)之戲,歲征民間,為人迂訥的成名被攤派交納促織,尋而不得,受刑杖百,苦不堪言,后神卜得蟲,轉悲為喜,兒子好奇,偷偷打開蟋蟀盆,不小心把蟋蟀打死,害怕父親責罵,投于井中,后來魂化促織,勇斗其他蟋蟀,最后成名一家得到豐厚的賞賜,良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千計,裘馬過世家。小小蟋蟀,牽動百姓之心,主宰人之命運,官貪吏虐、封建統治階級的荒淫可見一斑。
莫非,它是從流沙河的筆下溜出來的?高中時,讀現代詩歌《就是那一只蟋蟀》,便覺蟋蟀是一種神奇的動物,且不說它“鋼翅響拍著金風/一跳跳過了海峽”的神勇,且不說它“在深山的驛道邊唱過/在長城的烽臺上唱過/在旅館的天井中唱過/在戰場的野草間唱過”的無處不在,更不必說它 “凝成水/是露珠/燃成光/是螢火/變成鳥/是鷓鴣”的變幻莫測,就看它讓人“想起雕竹做籠/想起呼燈籬落/想起月餅/想起桂花/想起滿腹珍珠的石榴果/想起故園飛黃葉/想起野塘剩殘荷/想起雁南飛/想起田間一堆堆的草垛/想起媽媽喚我們回去加衣裳/想起歲月偷偷流去許多許多”,這樣的觸一物而萬感生,中華民族悠久的文化傳統、生我養我的家園、童年生活的美好、偉大深厚的母愛、絲絲縷縷的鄉愁、阻隔不斷的親情……都在其中,任由你品味,任由你感同身受。
再不,它是從狄更斯的火爐邊跑過來的?它越過十九世紀的英吉利海峽,輕盈地落在我的書桌上。在小說《爐邊蟋蟀》中,皮瑞賓格和約翰都喜歡這小昆蟲,他們說爐邊能有一只蟋蟀,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事,作者狄更斯,就是寫《雙城記》的那位大文豪,形容蟋蟀“像一顆星星在屋外的黑暗中閃爍,歌聲到最高昂時,音調里便會出現微弱的、難以描述的震顫”“小小的家神——人們受苦,悲愁時它一聲不鳴;人們高興,萬事如意時它又放聲高唱”,爐邊蟋蟀鳴聲是清越的,它能使人凄冷的心境變得溫暖,故事以快樂的婚禮為結局,充滿了生活的溫情。那廚房里的這只蟋蟀給我帶來了什么呢?
兩周后的一個夜晚,當我端坐桌前,想再次聆聽這位草野詩人的吟唱時,許久不聽動靜。打開柜子一番找尋,確定它已離開。我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