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譚秀嶺 整理蘆瑞瑞 攝影屈大鵬
當生命即將走到盡頭,醫學手段已無力回天,是選擇插管、上呼吸機竭盡全力再搏一把,還是盡量避免過多有創性操作與治療,體面地與這個世界告別?
有人選擇了后者,而成全病人這份尊嚴的,就是安寧療護,此前被稱為臨終關懷。
我就是一名安寧療護科的醫生。
從“前ICU”跨入“后ICU”,工作內容從搶救治愈病人變成幫他們從容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2020年8月,是我人生的分水嶺。
10年前,我從部隊轉業,通過招考,成為德州市人民醫院急診科的一名醫生。急診科的工作就是和時間賽跑,把病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驚心動魄是工作日常。
10年軍醫生涯,我養成了自律專注,認準一件事堅持到底的性格。我竭盡全力做好這份工作,從不敢有絲毫懈怠。期間,考取了內科學在職研究生,還通過層層選拔,成為省援外醫療隊隊長,到湯加進行醫學支援,感受到了人生的高光時刻。
在急診一線久了,我發現一個讓人頗為無奈的現象——很多癌癥晚期的病人滯留在急診室。
之所以滯留,是因為癌癥晚期并不屬于專科疾病,而且這類病人幾乎沒有了手術或者放化療的機會,所以被專科收治的可能性比較小。再加上礙于國人的傳統觀念,親人得了不治之癥,如果不去醫院治療,會遭受親朋鄰里的指指點點,所以就經常有病人滯留在急診室。
滯留的病人常常在痛苦中離世,我深受觸動,就把這個情況匯報給了院領導,希望有一個專門的科室收治這些病人,減輕他們的痛苦,讓他們有尊嚴地離去。這與院領導的想法不謀而合,于是就有了安寧療護科。
知天命之年,我從急診一線轉到安寧療護科病房,相當于從“前ICU”跨入了“后ICU”。工作內容從治愈病人,變成了讓病人從容地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擔任安寧療護科主任的任命下來時,我正在北京朝陽醫院進修。當時,全國第二屆2020安寧療護高峰論壇會議剛剛在上海結束,我把會議上所有專家講座的視頻全部下載下來,進行了認真學習。同時,也去了北京一些開展安寧療護的醫院走訪觀摩。
后期,我參加了北京協和醫院的安寧療護培訓班,掌握了藥物鎮痛鎮靜、溝通技巧、癌癥晚期評估等專業技術。為了讀懂病人的眼神與嘆息,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我參加了高級心理咨詢師培訓,并獲得了崗位能力培訓合格證書。
我從沒想到,病人從我們病房離世,家屬竟給我送來錦旗,連聲道謝
很快,我們迎來了第一位安寧療護的病人。他60多歲,下頜部腫瘤末期。在北京一家醫院放化療都沒有成效,就回到了老家河北景縣。由于嘴里反復流膿,無法正常進食,整個人面黃肌瘦,而且奇臭無比。住進安寧療護科后,所有病人都堅決反對和他住在同一間病房。
我和病人及家屬進行了深入溝通,他們希望病人能夠減輕痛苦,體面地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刻。這也正是安寧療護的題中之義。
我認為當務之急是讓病人吃得下飯,安排護士每天定期為他徹底清理傷口,但并不奏效,又決定給他插胃管,雖然風險大,但最終成功了。此后病人的營養得到了保證,讓人吃驚的是,過了幾天他嘴里的潰爛創口逐漸痊愈了,惡臭氣味消失了,當他再次吃到最愛的水餃時,鼻涕眼淚一塊流下來。
他走的那天很安詳,沒有痛苦,沒有掙扎。
后來他的子女為我送來了一面錦旗,表示感謝,并說這是父親的遺愿。我從沒想過,病人在我們病房離世,還能收到家屬送來的錦旗。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這份工作的重大意義。對一個普通人來說,生死是最大的事。很有幸,我們可以陪他們走完歸途。
有一位病人直面死亡的勇氣讓我欽佩。
他是一名老師,50多歲,正是事業有成的時候,確診肺癌晚期。
住進安寧療護病房的時候,他經常憋氣,胸腹部劇烈疼痛,痛不欲生。有一次,在他清醒時,我們進行了深談。當時他正在輸營養藥物,他問我:“這些藥能續命嗎?”我說“能”。他說:“不需要續命,我已經把工作家庭相關事宜全都安排妥當了,停掉一切治療吧,我只想減輕痛苦。”
他的坦然鎮定,令我難忘。
起初,他的家屬并不同意,出于尊重病人的意愿原則,我和他的家屬反復談了幾次,“藥物雖然能續命,但痛苦也會成倍增長。”最終,家人同意了。
我們每天只是為他鎮靜、鎮痛,放棄了其他一切治療。在一個黃昏,伴隨著舒緩的音樂,他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經過科學診斷和評估,病人生命期限不足3個月的情況下,可以進入安寧療護程序,但最終還要尊重病人意愿。
面對死亡,尤其是突如其來的死亡,更多人會窮盡一切辦法延長生命,哪怕是一天。
有一位患婦科腫瘤的病人,晚期出現了肝臟衰竭,黃疸很嚴重,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我們和病人家屬談了幾次,可丈夫覺得妻子多活一天也有意義,不愿接受安寧療護,我們尊重了他們的選擇。
病人做了昂貴的人工肝治療,雖然黃疸減輕了一點,但回天乏術。她說想去大理轉一圈,最終也沒能成行,帶著痛苦與遺憾閉上了雙眼。丈夫哭得像個孩子。
病人離世前,一家人恢復了往日的和諧,老人走得很安詳,女兒也得到了救贖
特魯多醫生有句名言: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我們不僅要盡最大努力消除臨終患者的身體痛苦,更要消除他們對死亡的焦慮和恐懼,也使家屬坦然接受親人離世,讓生死兩相安。
有一位病人,患有食管惡性腫瘤。他的兩個女兒把他送到安寧療護科以后,做任何治療都要征得家中母親的允許。
看見病人大女兒總是抹眼淚,我跟她進行了交談。她坦言,這次發病前曾給父親買了鴨子肉,母親認為是吃鴨子肉導致老伴兒身體最終惡化,反復埋怨女兒。這也成了母女之間的心結。
我決定為她們打開這把心靈“枷鎖”,把她們母女三人請到辦公室,詳細講解了患者的CT影像片子。嘔吐不止、飲食困難是由于腫瘤生長堵塞了食道下面的通道,跟吃什么食物完全無關。
母親得知真相后,知道錯怪了女兒,母女三人都掉了眼淚,心結解開了,所有的情緒在那一刻得到釋放。
病人離世前,一家人恢復了往日的和諧,老人走得很安詳,女兒也得到了救贖。
還有一位40多歲的女病人,令人唏噓。她是肺癌晚期,左腿因為癌栓出現了嚴重浮腫。多年來,她一直以家庭為中心,丈夫大男子主義,凡事都把父母的意愿放在第一位,對妻子缺乏關心,妻子一直活得很憋屈。病人生命末期,憋氣非常嚴重,痛苦無法宣泄。
每次走到她的病床前,在她愿意的情況下,我總是和她多聊一會兒,跟她說說家長里短,給她講些笑話,讓她寬心,但她總是愁眉不展。
后來,我把這些情況告訴了她的丈夫,丈夫追悔莫及。我又跟她的兒子進行了溝通,兒子很孝順,知道母親最思念的是孫子孫女,就經常帶孩子來看她,讓母親在離世前多一些安心,少一份牽掛。
在她丈夫的協助下,我們為他們舉行了“幸福一家人”談心會,聽著一家人對自己這些年任勞任怨操持家庭表示感謝的肺腑之言,病人笑著流淚,最終釋然了。
看過那么多死亡,最大的啟示:珍惜當下,向死而生
單靠一個人,安寧療護是做不好的,要有一個有愛有凝聚力的團隊。
安寧療護科成立后,醫生都是由原來急診病房的醫生組成的,護士是從各個病房里調過來的,6名醫生、11名護士,我們成為一個大家庭。作為領頭人,必須讓這支隊伍迅速成長起來。
根據安寧療護病人的需求,我們開展了一些關鍵技術,比如規范的鎮痛鎮靜、深靜脈穿刺、鼻腸營養管置入等,這是我們的立身之本。
科室成立以來,每天一上班,我會安排一刻鐘安寧療護小課堂,有時候給大家講,有時候讓同事們講,我們變得越來越專業。在安寧療護病房里,頻繁地面對死亡,對醫護人員來說也并非易事。
我們科室的護士長石金燕是從外科調過來的。剛來的時候她的思想、心理壓力很大。外科節奏快,病人今天做完手術,第二天就陽光燦爛,每天都在快速好轉。而安寧療護科的節奏慢,大多數病人面對死亡,并不是平常心,醫護人員每天面對的都是病人的愁容滿面、唉聲嘆氣。
有一次,石金燕下班的時候,目睹病人離世,無法挽留的蒼白無力感讓她陷入陰霾的情緒中。回家以后,她不愿做飯,不愿跟任何人說話,沉默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她跟我聊起這件事,我跟她講了我岳父去世的情景。他很堅強,當時確診為癌癥晚期,彌留之際,又一次睜開了眼睛,他問我:“為什么我又醒過來了!”循環往復的痛苦折磨著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安慰她,“我們護理的病人雖然去世了,但他們沒有痛苦,走得很從容,這何嘗不是一種安慰呢。”
后來,她逐漸調整好心態,更加用心地為每位病人服務。
做好安寧療護,需要更多力量的注入。除了醫護人員,還應該有心理咨詢師、康復治療師、醫務社會工作者以及社會志愿者等加入進來。此前,我和市里的志愿者組織聯系過,他們表示愿意來病房為病人免費理發。雖然只是邁出了一小步,但這份來自社會的善意,足以溫暖很多病人。
泰戈爾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我們不得不承認,醫學不是萬能的,應該學會與命運握手言和,給安寧療護更多容身之所,因為優逝善終,事關你我,無人可避。
看過那么多死亡,最大的啟示:珍惜當下,向死而生。